异魂哭哭啼啼的声音一愣:“我叫方佳伶。”
姜真面无表情,瞳孔里被它映出的白色的光飘摇不定地摇晃着,带着些说不清的冷意:“我是问你自己的名字。”
“我就是方佳伶!”异魂还是嘴硬着一口咬定。
“那你现在不许叫这个名字。”
姜真盘腿坐在床上,垂首看着手心中跃动的神魂,神色平静,手心却渐渐收紧:“你最好想起你侵占他身体之前叫什么名字。”
异魂声音断断续续的:“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方佳伶了,凭什么……啊啊啊——我,我叫徐白,我叫徐白,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一时记不起来了……”
“你就放了我吧,你不是也知道我是无辜的吗,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做。”她声音哽咽:“我被他封在手臂里,身不由主这么多年,每天都清醒地困在这方寸之地饱受折磨,鲛人的血真的好烫啊,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只是一缕幽魂,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一个活人每天动弹不得有多痛苦吗!”
姜真耐心地听她哭着说完,语气困惑:“可上一世,他不也是这样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吗?”
甚至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用自己的身体毁了自己的家族。
徐白哭哭啼啼的声音哽住。
姜真没资格替方佳伶去原谅谁,她把异魂弄出来只是想看看她身上的气运到底长什么样。
方佳伶所说的敝州地下骸骨的力量,现在应该已经在她身上了。
而现在天道气运,一半在封离、一半则在这个异魂身体里,既然方佳伶说骸骨的力量能剥离气运,姜真打算先拿异魂练练手,可问题是该怎么剥离所谓的“气运”?
“气运又不是衣服,脱一下就没了。”
天道不知道从哪学的比喻,见姜真不会,又得意地冒出来指指点点:“这东西事关天地,可不是单纯拥有力量就能轻易剥夺的。”
那她总不能现在去问方佳伶怎么弄吧?
天道犹豫了一会:“你可以去求求持清,他肯定知道。”
姜真无语地透过窗外,看了一眼一望无际的天空,没有搭理它,徐白在她手里战战兢兢地抖动。
姜真突然开口:“你姓徐。”
“对、对啊。”徐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声音充满警惕。
“那你之前是从哪里来的?”姜真不生气时说话的语气一贯柔缓,倒是让徐白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照方佳伶所说和天道展现的上一世的回忆,徐白应该是一个凡人。
她和姜真一样都不通任何仙术,甚至无法运用方佳伶身体本有的力量。
夺舍的神魂意识大多强悍,身体湮灭之前也是数一数二的强者,一个凡人的神魂怎么能突然夺取方佳伶的身体,天道气运真能无理至此吗?这也是一个疑点。
“我记不太清了……”徐白声音含糊。
姜真才不信她是真的记不清了。
“姜姑娘,吃饭了。”
刘茹在外面喊她。
姜真收敛起神色,柔声回应,暂时把徐白逼回手心,抓着袖口往下拽了拽,遮掩住手上的青痕。
屋子里太暗,外头虽然昏暗,比起屋内还有点光,能大致看清楚轮廓。
刘茹把饭菜端到了院子里,让一家人围着院落的矮桌吃饭,说是饭菜,实际上只是些煮熟了的豆子和小米,加上些过了水的野菜。
姜真吃了一些,望着天际模糊的灰线,发现笼罩在上空的灰雾似乎褪去了些,应该很快就能天晴。
她轻舒了一口气。
这样恐怖的天色还是早点散去比较好。
百姓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简单归结于吉兆凶兆,很有可能引起骚乱暴动。
刘茹身旁的佟丘深深叹了一口气,佟家二弟几口气将碗里的饭划完,看向哥哥:“怎么了哥?早上就苦着一张脸。”
“山那边又乱起来了。”佟丘神情隐晦:“隔壁家的,送了个闺女去,好像不管用。”
“真该死……”
姜真捧着碗望着天边,耳朵却听着他们谈话,俩人说着“山上那东西”,刘茹也插进话,担忧道:“那会不会轮到咱们家?”
“我就你一个媳妇。”佟丘搂住她:“就是拼了我这条命,也不会让什么妖魔鬼怪掳了去。”
姜真终于听懂了一点,世道越乱,越容易生出魑魅魍魉,临关这一带很久之前就是妖魔兴风作浪的地方,想必现在还有些残余的妖魔,威胁着周边村子的安危。
她转过头,神情是恰到好处的迷茫不安:“茹姐,什么妖魔鬼怪?”
“这你都不知道。”佟丘一拍桌子,看上去憋了很久的话,就等着姜真这种一无所知的听众:“这种凶煞的天色你还不懂吗,这是老天爷在发怒啊!头顶上坐着的那位惹了老天爷的不满,老天爷如今不管咱们了,这里才遍地都是怪事和妖魔。”
“……”
刘茹充满歉意地看着她,姜真只能捧场地点头。
男人说起这些事来,就没完没了,刘茹都将碗筷收拾完了,他还在扯些有的没的。
“这还牵扯到很多年前的事情,看你这样小,肯定不知道。”
姜真点点头。
佟丘神神秘秘地指了指天上:“老天爷是谁你知道不?”
姜真表情有些呆滞,老天爷是谁她还真不知道。
如果他说的是天道,天道现在就在她脑袋顶上,但天道怎么说都称不上是一个具体的人形,就不能被称作“老天爷”了。
“现在的老天爷,可是前朝那位打入京城的封离将军啊!”
佟丘说得头头是道:“当时那叫一个昏天暗地,血流成河,封大将军有如天助,带着十万的军队,一路冲到了离京城只有五十里的临关,就是咱们这里嘛,差一点就当了皇帝,结果天上一道雷光劈过,金光迸现,无数仙人恭迎封离帝君渡劫归位,原来人家封将军是帝君转世,飞升了——哎,这不就给现在那位捡了便宜?”
“我看就是封离帝君看现在这位皇帝不顺眼,才降下天谴的。”
“咳、咳咳咳。”
刘茹替姜真拍了拍后背顺气,少有地怒视佟丘:“你再乱说,我就撕了你的嘴。”
佟丘立刻不说话了。
佟婆婆也跟着媳妇呵斥他:“傻牛!你这张嘴啊,迟早要招事。”
姜真捂住嘴,轻轻咳了两声:“所以……这山上的妖魔到底是什么?”
佟丘一被提起离自己近得紧迫的事情,表情就又沉重下来了:“我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诺,你看我指的那个地方,看见没,山头那——那有个寺,那里有个妖魔,会吃人的。”
姜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睛微眯。
这寺她认得,净慈寺,南燕名满天下的慧通大师住在这里,慧通大师善解因果,在贵人中闻名……唐姝天生凤命,就是他解的八字,所以所有人都深信不疑。连父皇当时也常常传他进宫解惑。
甚至当年母后支开她,都是以让她去净慈寺祈福清修为理由。
临关其他地方可能魑魅魍魉肆虐,但净慈寺到底是圣地,怎么会有妖魔作怪,难不成慧通已经死了?
姜真不解地望着佟丘:“既然吃人,你们为什么还要主动送人过去?”
“如果不主动送人过去,它就会随便杀人,我们也是没办法啊。”佟丘摸了摸鼻子:“每年山那边都会由那些小鬼,传下来一张血帖,村子里就要拿着这个血帖,选一个女子,将这女子放在小鬼抬着的棺材里,送上山去,能保一年……你看着我做什么,是它非要女子的,我们也没办法,只能村子里轮流着来。”
“你们不能报官吗?”
姜真神情匪夷所思,如果报官,朝廷会派遣专门的修士来应对,这是南燕就有的规矩,她不信姜庭连这种事都做不好。
源源不断的妖魔也许没办法根除,但这样根植在这一片地方为非作歹,还在京城附近多年都没人发现,实在让她无法相信。
“唉!唉!”佟丘连连叹气:“这没法说啊,方圆的道观寺庙,都已经没了……我们要想报官,就得入京,但去了的人,没有活着回来的。”
连进了京城的人都死得不明不白。
姜真骨头缝一寒,难怪他们会选择每年送一个无辜的人过去维持表面的平和。
山上的妖魔足以让他们整个村死得无声无息。
“这天一暗下来,妖魔就更猖獗。”佟丘将布条搭在肩膀上,愁眉不展:“前几日才传下来一张血帖,送去了一个孩子,今天……好像又来了一张。”
刘茹垂着眉眼,心里发毛。
佟丘继续说道:“只希望不要轮到我家。”
他两个弟弟年纪还不大,没有娶亲,家里的女眷只有母亲和刘茹,哪一个他都不愿失去。
可人越害怕什么事,往往偏要发生些什么。
家里没点灯烛,佟丘吃饱了躺在床上,都快要睡着了,院落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摇动外门。
佟丘心里一突;“来了来了。”
姜真在屋里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隐隐有了预料,披上衣服起身坐了起来。
刘茹睡在她身边,她回过身,看见刘茹肩背微微发抖,脖子上都冒着虚汗。
姜真俯身抓过她的手,这手因为劳作,如同枯柴一般,上面满是茧子。
外头的灰雾散了,月光轻轻地洒进室内,姜真能看清她泪水浸泡着的眼睛,禁不住地发抖。
外头传来佟家人和外头人低语商量的声音,似乎不是很愉快。
姜真纤白的手压在刘茹身上的被子上,侧耳听着外面的争论,轻声说道:“别怕。”
刘茹捏紧被角,脑子混沌一片,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看见姜真将衣服穿好,打开门走了出去。
佟丘低声下气地弓着腰,对篱笆外的几个老人恳求着些什么,几个老人身后,站着数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举着火把。
看来他们想出这个办法,就预料到了会有人不愿意,也准备好了强硬的对策。
那老人说道:“轮到你家了,你家必须得出一个。”
另一个老人说道:“隔壁家的二丫头去了,都没说什么,怎么能给你通融呢?”
“我家……我家,阿茹嫁到我家,我不能辜负了她爹娘啊。”佟丘扑通一身跪在地上,七八尺的大汉,掩面而哭。
佟婆婆从后面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叹了一口气:“让我这老婆子去吧。”
那两个说话的老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山上那位,近日很不安定,老的怕是起不了作用,得用鲜嫩的。”
他们说这话的口吻,让姜真觉得隐隐的恶心反胃,仿佛说的不是人,而是在掂量着肉质。
老人身后的几个壮汉,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一家。
佟丘只能站起来,去屋子里喊刘茹。
姜真向前走了一步,正好堵在门口,佟丘冷汗津津的,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姜真错开他,站到了众人面前。
“我是刘茹。”姜真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