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洁的白色和她曾经见过的骨头的质感很像,骨头的两端都有着不规则的断裂的痕迹,像是被人掰断了。
这东西出现在她身上,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姜真迟疑地端详着手上的骨头,有些眼熟。
“说你傻你还真傻。”天道冷不伶仃地在她脑海里说道:“这就是骸骨。”
“骸骨不是已经湮灭了吗。”姜真心里一突,不可置信地回道:“我亲眼看着它消散的,而且,这根骨头这么小……”
怎么也不像水中的巨大骸遗物。
如果骸骨还在,方佳伶就不用以自己的身体稳定诸敝州了。
“稳定诸敝州的骸骨确实已经湮灭,但它的力量在最后关头被你取走了。”天道解释:“到这种程度的天地神物,已经不会拘泥于实体的概念,无论大小,它可能是根据你的想法变成了这么小,实际上,这是你取得的骸骨之力本源的一种表现。”
姜真闻言,心里愈发不安,连忙把骨头收起来。
这可是能支撑仙界之州,改变天地气运的东西,居然就这样被她大大咧咧地放在身上了,丢了她都不清楚……
常素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对着这颗鲛珠发什么呆?”
姜真动作一怔,常素危竟然看不到她手中的骨头,以为她在对着案上的鲛珠发呆。
“没事,只是随便看看。”
“凡间确实找不到这样漂亮的鲛珠。”
常素危声音若有所思。
仙界也很难找到……毕竟鲛族本来就稀少,更何况这还是仙界唯一一条纯血鲛族的眼泪。
姜真将东西收起,正襟危坐起来。
“我有事要问你。”
她望向常素危,神色正肃:“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九年前我离开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常素危面具下的脸色一僵。
九年前几乎是他和姜庭的禁区,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这个相关的字眼。
她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十分认真:“我离开京城后,你又出了什么事?”
姜真的目光直直望向常素危脸上的面具,眸底是隐晦的担忧,她轻声开口。
“常素危,不要骗我。”
——
常素危小时候病得厉害,骑射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连木剑都拿不动,只能待在府中看着其他孩子玩闹。
有个和尚不请自来地进了常府为他看病,说他身上有“煞”,命中必有杀劫,非凡人躯体所能承受,劝父母要么溺死他,要么早日让他修道出家,否则迟早祸及全家。
他父母把那和尚撵了几里远,最后请出了常家祖传的玉珏,好歹留住了他的命。
父亲和母亲都很爱他,为了让他活下来,想尽了一切办法,那时的他和女孩差不多,头发留得很长,有时还会穿裙钗,因为有传言说这样养着,能混淆阎王爷的耳目。
他和同龄人一起上学,也只能坐在一旁,看他们习武。
常素危看着一群小萝卜的招式,总有种莫名的自信,哪怕他连剑都不允许被碰,却觉得只要握住武器,就能战胜任何一个人。
但他连块木片都摸不到。
有个同样安静的孩子坐在了他身边,那个不受宠的公主以为他和她一样,是个女孩。
姜真真没想过眼前这个穿着黑色劲装的身影,回过头来竟然是个女孩。
常素危黑发垂到腰下,乌黑的头发尾部卷卷的,脖颈如白玉,腰身纤细,嘴唇鲜红,旁边还有颗小痣,身量虽然不高,比她像个公主多了。
她和他都不上骑射课,姜真没有天赋,常素危身体不佳。
常素危没事做,一直看那些人菜鸡互啄,又看得眼睛疼,没事就给姜真扎头发。
那些母亲给他戴的繁琐首饰,转眼间就被他弄到了姜真头上,他找到了养娃娃的乐趣。
他知道姜真觉得他好看,任由她误会,常母欣慰他有朋友一起玩,总算活泼些,常常让他带姜真回府,姜真才知道他是男孩子。
可知道是一回事,裹着厚厚的外氅,只露出削瘦病容的常素危,无论怎样都是娇俏到男女模辩的模样,长长带卷的乌黑青丝垂到脚边,里头珠翠叮当作响,姜真实在无法将他当成同龄男孩看。
儿时的记忆不过是痛苦的点缀,姜真都快记不清了,接踵而来的就是常家父母暴毙,京里流言四起,常素危还要一个人支起偌大的常家。
那段时间,常素危几乎形销骨立,姜真来为常家长辈送行,还没进常府的大门,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陈垢药味,到了刺鼻的程度。
姜真歇在榻上,常素危脱了外袍,掀开被角钻进去,脸色灰沉沉的,尚显稚嫩的脸上,因为削瘦而急遽显出成熟。
他躺在姜真身边,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头满是迷惘:“阿真,我真的是煞星吗?”
姜真也钻进被窝里,两个不大点的孩子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常素危身上一股熏人的药味,还往她怀里钻,姜真慢吞吞地说道:“你不是煞星。”
“可别人都说我是……”常素危声音难得迟疑:“我会不会害死你?”
“别人觉得,算什么?”姜真抱住他,他身上瘦得像是只剩下一把骨头,硌得她手麻:“我不觉得,常姨常叔也不觉得。”
她紧紧地搂着他,就像很多次他看见她护着姜庭那样,从未像他人一样远离,她一点儿也不信是常素危克死了常家的两位长辈,也不信常素危能克死她。
常家的长辈对她很好,他们走了,姜真自觉要替他们爱他。
她捉住常素危的手腕,牢牢地握着他的手,将体温传给他,尽量让他好受些,她身上的香气,几乎遮盖住他鼻端苦涩的药味。
也许物极必反,常素危差点死在床榻上,大病了一场之后,身体居然渐渐好了起来。
姜真这时已经不能像儿时那样随意出入宫墙,还是得知了常素危一举拿下了南燕的武状元,他天生就对武器有种特殊的熟悉,同龄人无人是他的对手。
她再次见到常素危时,他个子已经抽条,体格结实,比她高出许多了。
熟悉又陌生。
常素危得到了顺天帝的赏识,直上青云。
“煞”,古书中记载,有这种命格的人,往往是星宿转世,锐不可当,一旦出世必然要见血,对于普通人家,这可能是最不祥的命格。
但对于帝王来说,这却是一把不可多得的趁手武器。
带“煞”之人,是天生的将才,他们天生就知晓如何在战争与死亡中游走。刀锋固然锋利刺手,但只要拿住刀柄,方向朝外,就能所向披靡。
这样的武器,足以把大燕带上新的辉煌。
这个从登基以来就野心十足,却没有任何政绩能拿得出手的皇帝,因为这个可能而心荡神驰。
常素危因为这样的命格,饱受流言,而也因为顺天帝相信,才拿到权力。
军事上的胜利,对大厦将倾的大燕没有任何裨益,顺天帝荒淫无道,姜真要为她自己和姜庭重新打算,与常素危不谋而合。
他不愿为南燕愚蠢的主人献上忠心。
常素危想,如果他生来就是一把武器,他只愿意被姜真握在手里。
命运尽管让人尝尽不公,姜真的手心,却充满鲜活的温暖。
——如果没有封离就好了。
他从未觉得自己会输给封离,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顶多有几分少年意气,但同样也有这这个年纪的天真和轻狂。
封离父母美满,家中有个活泼的妹妹,自己少年得志,仿佛全天下的好事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人的勇往直前固然令人心动,姜真看他的眼神,到底是钦羡和向往,大过喜欢。
当今皇后太蠢,实在容易操控,被青夫人轻松用言语撩拨,就为封离和姜真定下了亲事。
常素危没来得及插手这门过于草率的亲事,也没有着急。
皇后同样会因为青夫人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害了封家一家。
她虽然因为皇帝的事每天以泪洗面,本质上却和顺天帝是同一类人——从未将其他人当作人过。
常素危默许青夫人拿他对姜真的心意做筏子弄倒封家,反正这对他又没有坏处,只错在他低估了姜真的态度。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将封离放在眼里。
叛军以封离为首又如何,他打进京畿的那一刻,常素危就知道他和姜真已经再无可能了。
他主动留下来断后,就有自信能杀出封离的军队。
南军的数量也许没有叛军部队多,但比起无数流民和老弱病残拼凑起来的叛军,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论。
叛军会席卷大燕的城池,叛军里素质参差不齐的兵油子,一旦进了富足的城池,就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比强盗劫匪还要恐怖,他们会让百姓知道谁才是该拥立的王。
封离固然有组织叛军报仇的能力,却还是个意气用事的毛头小子。
届时,无论是她想自己称帝,还是拥立别人,他都会成为姜真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
尘沙漫天,常素危策马穿过叛军的军旗,杀了两个来回,那些叛军只敢缩在一边,没人敢和他对上。
封离直接单枪匹马追了出来,在尘沙里与他对峙良久。
封离不复离开京城时的狼狈模样,身戴轻甲,神采飞扬,听说他的军帐里,还随身带着唐家那个姑娘。
风声拂动,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但在此刻,只是他们对峙中模糊的背景。
封离的目光如同冰锥般刺向他。
“阿真呢?”
万籁俱寂中,常素危一哂:“她走了。”
他表情仿佛挑衅,目光落在封离身上,浅浅地跳了两下,满不在意地瞥开。
常素危和封离早就积怨良久,对封离的恶意从来不摆在背地里,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入流的泥腿子最好离他的小公主远远的。
封离眼底酝酿着晦暗的神色,神情苍白冷漠,手中长剑已经出鞘半截,他声音冰冷彻骨:“我让你说,她去哪了?”
“你配知道吗?”
新仇旧恨同时涌上心头。
常素危讽刺的语气,和数年前订婚时轻蔑的警告重叠在一起,封离握着剑柄的手暴怒地收紧,脖颈充血,直直挥剑而下。
常素危迎上他的攻势,长枪横扫而过,金属眩目的寒光交错,嗡鸣的声音竟震碎了四周的树叶。
哐当一声,封离吐出一口鲜血,长剑被直直挑飞,常素危手中的长枪也脱手而出,常素危从马背上跳起,一手抓住缰绳,脱身而出重新抓住长枪,又稳当地坐回了马上。
“你还要跟我打?”
常素危夹紧马腹,往他面前走了几步,枪尖抵住封离的胸腹,还有一步就能刺穿他的胸膛。
“我会带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