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真的在仲夏夜感到一阵恶寒, 僵硬地后退, 直直看了艾格尼丝片刻,忽然别过脸冰冷地说:“看来我醉了。刚才的话,就当我没有说过。”
“你在害怕什么?”艾格尼丝的手指蜷缩了两下, 握成空心的拳。
伊恩露出拒绝回答的微笑。
“那么至少,就当是今晚道别的礼物, 能不能告诉我--”她忽然感到十分疲倦, 叹息似地将话说完,“你之所以对我这样执着, 究竟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我,还是只是因为你因为我受伤而无法用剑?”
伊恩认真地思索片刻, 略带不甘地坦白:“我不知道。”
他抬眸看她,像是感到十分有趣, 温和却也含着讽刺地补充:“如果知道, 今晚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看起来今晚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没能达成目的。”艾格尼丝将面具重新戴回脸上, 以客气而疏远的口吻陈述, 显然自己都不相信说出口的话会有任何信服力,“我希望你至少能再考虑一下, 当然,我指的是和解的事。”
“我会的。”伊恩同样礼貌而冷淡地应答。
“我们还是分开回去为好。”艾格尼丝这么说着, 便向通向城墙下的阶梯走去。
伊恩却突然出声:“等等。”
她没有止步。
他感到恼火似地沉默了片刻,才再次以礼貌而冰冷的语气开口:“艾格尼丝女士,我建议您稍等片刻再回去,您看,会场那里似乎出了什么事。”
艾格尼丝往回登了两级台阶,越过城墙向着主厅的方向望去。
临近舞会最后时刻的狂欢已然不远,人影正从花园各处向着舞池与灯光移动。但他们的步子快而杂乱,困惑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涌动的人群更像是听到号角匆匆从醉酒的昏睡中醒来的军队,堵在算不得狭窄的大厅后门口,无法一探究竟。
“嗝,喂,那边的,所有人这都是怎么了?”
“伙计,你还是从地上起来吧,好像大厅那里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你们这种买了个旧面具混进来大吃大喝的家伙知道些什么!明明所有人都只是听说大厅里起了骚动,就一股脑地往里面挤。”
“据我所知,似乎是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难道是刺客?”
“咿!威尔海姆,我们还是快离开这里吧!”
“冷静点,亲爱的,都堵在这里,想逃也逃不开啊。”
“借--过!”希尔达用力推开挡在面前的人群,向着骚动的中心挤,收获了一路的咒骂,也弄丢了身上的羽翼装饰。她毫不在意,继续以称得上野蛮的劲头分开人堆前进,同时撤销了改变发色的术式,将原本用来维持变装的魔力用以加强感官和力量。
她粗暴地将身量几乎是她两倍的一个中年人撞开:“该死,给我让开!”
“希尔达卿?”
好不容易钻进了原本的舞池区域,希尔达迎面碰上同样形容狼狈的菲利克斯·劳伦佐。
希尔达立刻一步凑近,低声问:“什么情况?”
“似乎舞会混进了一个奇怪的人物,但是根本没人说得清到底有哪里不对劲,”菲利克斯反手抹去额际的汗水,口气泄露出焦躁,“这里太昏暗了,即便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也根本找不到,流言蜚语倒是越来越离谱。”
“有没有可能提前亮灯?”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理查大人很早就退场休息了,似乎要到午夜时分才会再次现身。刚才我的同伴去报信了,但是现在还没回来。”
希尔达烦躁地扁嘴:“那么她呢?”
菲利克斯立刻会意,却先略带谴责意味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提醒希尔达玩忽职守:“我今晚没有找到她。”
“这下有点麻烦。”希尔达以眼神锁住菲利克斯,掂量他是否可信,最后她将声音压得更低,“柯蒂斯那个混蛋呢?有没有见到过他?”
菲利克斯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却没立刻回答,过了片刻反问:“今晚他们两个在一起?”
希尔达撇嘴:“也许吧。”
菲利克斯深吸了口气,当机立断:“这里能否交给你了?我去找理查大人。”
“那就这么办。”
目送蜜糖色头发的骑士艰难地穿过人丛离去,希尔达不禁又恼火地咂舌。她就不该答应艾格尼丝那胡来的提案。哪怕此前挑衅伊恩她的确做得过火,以至于不得不做出承诺,就算要违背诺言,她也该坚定拒绝……
这是希尔达第一次独自行动,她越不想让亚伦失望,就越失误不断。
遇到亚伦之前,她只是个因疫病失去一切、四处流浪的半吊子精灵剑使。幼时她在母亲怀里从二楼走廊见过舞会,但那记忆都已然稀薄。身为孤儿的漂泊人生也令她对大多数贵族抱有微妙的敌意,假扮公爵夫人等同往他们小心维护的身份阶差上踢了一脚。因此,当时听到艾格尼丝的提案,她的第一反应是开怀大笑。
然而,最致命的失误并不在于放任玩心膨胀。希尔达轻视了科林西亚领主举办的假面舞会,将它想象成了规模稍大一些的晚餐会,以为它和她来到布鲁格斯以来见识过的没什么区别:不外乎一堆柔弱的废物报团取暖,滔滔不绝说着漂亮话。
即便是此刻,这个定义依然适用厅中汇集的大多数人。
希尔达以敏锐的直觉为傲,她感觉不到危险的杀意。但同时,另一种令人不快的预感正在酝酿。毫无疑问,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态正在迫近。
她闭上眼,以法术加强过的听觉仔细辨别嘈杂人声中的字句,入耳的却尽是些一听就毫无依据的胡话。不知是否应当说是万幸,竟然没有人想起询问公爵夫人此刻在哪。
希尔达启程前,曾经试图在白鹰城中打听艾格尼丝的事。那时她也同样感到沮丧又惊奇:他人对艾格尼丝的印象统一得异常。他们记得的事大都笼统,等同已然遗忘次女是个怎样的人。
不论在哪,都能够小心翼翼留下最少的痕迹,轻而易举地被人遗忘,希尔达甚至有些钦佩艾格尼丝这一点。正因如此,希尔达才在罕见地强硬的艾格尼丝面前妥协了。据希尔达观察,与亚伦的这个妹妹稍多接触的人似乎都不免会对她抱有古怪的怜悯。但大多数时候,他们根本找不到向艾格尼丝释放好意的机会。艾格尼丝总是像是有所察觉一般,早早地躲了过去。
而对于艾格尼丝与伊恩·柯蒂斯之间的过去,亚伦只做了最简洁的说明。
两位当事人都是希尔达难以理解的那类人。如果他们能自发达成和解,自己就能尽快回到白鹰城。希尔达还有这样的小心思。
反省到此结束。
不论这里将要发生什么,艾格尼丝置身事外是最安全的选项。
希尔达如此判断。
至于艾格尼丝的丈夫理查……希尔达对公爵的第一印象就有些微妙。确切说,她对完人过敏。当初对于亚伦,她也心怀抵触。而理查一边倒的好名声更令她本能地生疑。
她才这么想着,中庭方向的人群猛地喧哗起来。
希尔达试图向骚动来源处靠近,但是所有人都在这么做,她算不上高挑的身材便成了劣势。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担心如果有人摔倒,是否会就此酿成踩踏的惨剧。但很快,人流便再次停驻不动。
确切说,人群自发地让出一条逼仄的小道来。
一个男人缓步向舞池中心走来,他没有同伴,未戴面具,身材不高,迈步时微带弹跳,给人以轻浮随意的印象。
他突兀地停步,周围人不知所措。男人将手中的月光石提灯抬高,照亮自己的面庞。
不知所措的嗡嗡人声猛地消失。旁观者后退,以他为中心空出一个圆。
希尔达扒着前面人的肩膀踮脚,才看清了来人的脸。
她都不禁抽了口气。
--年轻二十岁的科林西亚公爵,理查·拉缪。
任何人看到来客的脸,都只能这么想。
令人返老还童的魔法并不存在,阿雷西亚最顶尖的神官们也至多能令外表停止生长。
换而言之:
“呼,这一路可真够累人的,”与理查面貌肖似的男人笑嘻嘻地摊手,“我实在累得慌,能不能劳驾哪位去叫我亲爱的父亲一声?就告诉他,他的孩子莱昂来见他了。”
人群像是被他的话语冻住了。
莱昂没辙地摇头,然后十分刻意地惊呼一声:“啊,失礼失礼,我忘记说了。我父亲正是受人尊敬的科林西亚公爵,理查大人。”
第032章 v.
v. but he does not win who plays with sin
夏日的曦光自圣坛上方的一排挑顶小窗中洒落。
神官带领念诵三女神|的|名|字结束晨祷, 艾格尼丝从面纱下往理查投去一瞥。无垢光线附在科林西亚公爵的衣袍与眉眼之上,恍若神明的福音现形。
理查手掌相合拨弄着念珠,又默诵了一遍祷词才睁眼。
他在为什么祈祷?他是否在为自己犯过的错忏悔?
艾格尼丝罕见地对这类问题产生了兴趣。
这是假面舞会、同时也是莱昂现身后的第三天。
艾格尼丝没有等来理查的解释,他给她的只有沉默, 其中包括对于那晚她为何直到骚动平息都行踪不明不闻不问。他表现得一如往常, 仿佛城中并未多了一个“客人”--莱昂眼下正以这个身份居住在布鲁格斯城中。
不难料想, 理查正等待艾格尼丝主动发问。
但正如当初她以柔软的沉默催逼, 迫使理查不得不坦白自己有个私生子, 艾格尼丝这次也不打算当善解人意挑起话题的那一方。
而莱昂戏剧化的登场是否出自理查之手,艾格尼丝并不怎么关心,其实这问题的答案原本就无关紧要。即便在大庭广众下公布了身份, 只要没有她的首肯,莱昂就无法在布鲁格斯获得合法的地位。而理查这么一位以仁慈、公正、虔诚著称的领主大人, 做不到自损名誉强行认下这个继承人。更糟糕的是, 不知是否怪羞愧心作祟,理查甚至无法向艾格尼丝主动提起莱昂。
于是那晚之后, 公爵夫妇之间沉默的拉锯便拉开帷幕。
他们只交换必要的简洁话语,却比以前花费更多的时间陪伴彼此, 仿佛这样就能刺激对方、让伴侣先一步沉不住气挑起话头。
今天的晨祷也不例外。
公爵夫妇齐齐从圣坛前的软垫上起身,艾格尼丝伸手扶住理查, 他没有拒绝。两人往小圣堂外并肩走去, 几步后, 艾格尼丝松开拉着理查的手, 他目不斜视,步履不停, 却也不抛下她独自先行。
来到室外,夫妻两人之间依旧沉默。
拖得越久, 事态对于理查和莱昂来说就越不利。艾格尼丝自知在利用理查那难能可贵的高贵之心与尊严。但以无可指摘的温软态度折磨他又确实是件有趣的事。某种程度上,艾格尼丝甚至感到,他们其实比以前客气又友好地一日见一面时要更亲近。只不过这种亲近带来的双生子是几乎同等程度的怨恨。
理查当然对艾格尼丝的态度感到恼火。
但不止一次,比如此刻在通向主厅的回廊之中,当两人一言不发地对视时,艾格尼丝会陡然从丈夫那微含怒意的神情里读出一丝祈求的意味。理查是这段婚姻中的男性、也是人生阅历丰富数倍的长者,论血统也更高贵,当两人在权力天秤之上的位置颠倒时,艾格尼丝的第一反应是感到慌乱,想要道歉,想要苛责将理查逼到这个地步的自己。
但她随即挺直脊背,将稀薄的自信心拼凑回去,向理查报以平静而不妥协的注视。
仅仅是这样的示弱还不够。
理查纡尊降贵的无言请求是一种怯懦。他无法舍弃自己引以为傲的美德,因而在道德上占弱势时如孩童般无措。艾格尼丝猜想理查和许多贵族不同;对他而言,私生子并非可以当谈资炫耀后摆摆手忘掉的青春战绩,他将其视作污点,却偏偏又那么需要莱昂:这个不光彩的孩子是能挽救拉缪一脉的救命稻草。
纵然不爱理查,艾格尼丝对丈夫的尊敬并非虚假,其中还夹杂了一丝自惭形秽的卑怯。一直以来,理查仿佛是正确和美德的化身;而艾格尼丝的人生中遍是错误:自我逃避、陷进一段危险的关系、险些走上私奔的歧路、背叛、不断撒谎不断后悔。
但艾格尼丝已经不想再仰视理查。
她要逼理查从道德的高台上走下来,承认他也只是个人。
哪怕理查会因此彻底地厌恶她也在所不惜。
这是艾格尼丝经过计算的任性--她知道亚伦会支持自己。
理查疲倦地别过脸,平淡地说:“那么我去书房了,卫队长在等我。”
十分古怪地,艾格尼丝这时反而生出挽留他的冲动。如果就这么目送理查离开,那么她就不得不凝神对付另一件烦心事:与伊恩失败的交涉。
如果是亚伦又或者苏珊娜,他们一定有更圆滑老练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