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雄满心疑惑,一方面他不清楚徐怀为何突然要去建邺,一方面他到舞阳后就在斋舍任事,没有直接参与过行辕军政之事,也不清楚徐怀有什么必要需要他同行,不过卢雄还是应承下来,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今日就走,卢教习有什么需要准备,还请吩咐一声……”侍卫说道。
“这么急?哦,我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除了刀枪马儿,带两身换洗衣衫就行。”卢雄说道。
第二百一十八章 赴京
一千两百名骑兵,每名骑兵配备一匹战马两匹驮马,从舞阳南城门鱼贯而出,声势比万余步甲出动还要浩大——
以旧有侍卫马军司的编制算,一千两百余骑,就相当于半个军(镇)了。
守兵提前出城清理官道,但大规模的骑兵出动,还是引吸了众多的围观群众。
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慌乱,大规模的兵马出动都会张贴告示,即便是绝密军事行动,也会另编事由以安民心。
这一次也不例外,靖胜侯奉上诏进京觐见的告示,已经提示张贴在城门口等处,同时也派出十数信骑提前驰往南阳、襄阳以及郢州等地通禀过境事宜。
照朝廷律制,徐怀身为郡侯、执掌一镇兵马,出行随扈武将虎贲是有定数的。
超过定数,就要算兵马调动,显然是不能随随便便离开戍区、穿州过县的,更不要说直赴国都建邺而去了。
事实上真要严格遵守朝廷规制,在没有接到枢密院的令函之前,不要说大股兵马调动了,徐怀他自己随意离开戍地,都会受到严厉弹劾。
然而非常之时,却不可能有太多的讲究。
徐怀一切都可以声称是奉密诏行事,但还是需要提前遣信骑前往沿途州县报备,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惊扰与骚乱。
徐怀未着铠甲,而是身穿官服,坐于马鞍之上,在王举、郭君判、周景、张雄山、卢雄以及一干侍卫军将的簇拥下,缓缓行出城门。
徐怀在人群中看到赵范那张眼神闪烁的脸,但目光只在赵范脸上停了一瞬,就漠然转过头去,有如未见,在侍卫军将的簇拥下很快从官道旁的田地加速绕到骑兵部队的前侧上路。
都虞侯乌敕海等将统领大股骑兵还是要稍稍压一压速度,要避免战马及将卒体力过度消耗;徐怀则要尽可能快的赶到建邺,只能分开来走。
徐怀在侍卫军将的簇拥下以及大股骑兵从南阳府穿境而过,甚是平静,仿佛楚山信使比枢密院的令函更管用,也没有谁拦过来要看一眼密诏再放行。
从舞阳到南阳南,凡三百里,次日将晚抵达樊城县北部。
此时已是汛季尾声,浑浊的唐白河在一马平川的南阳盆地南部蜿蜒流淌,水势浩荡。
南阳府与襄阳府的界亭旁乃是一处渡口,一艘官船停在渡口前,十数人马站在界亭前相候。
徐怀勒住马,独自上前,给削瘦不堪、在晚照下似乎随时会被大风吹倒的文横岳行礼:
“文帅怎么亲自在此相候?”
“为君上守御疆镇,容不得半点疏忽啊,”文横岳还过礼,正色问道,“前次楚山精骑从襄阳过境,乃是洞荆寇军袭鄂,从权用事,于情可囿,却不知这次又是何故——职责如此,徐侯莫要怪我多此一问。”
“理当如此!”徐怀从袖囊中取出密诏递过去,“密诏在此,请文帅验看……”
文横岳说道:“既然是密诏,你将诏文封挡住,我验看玺印便可。”
徐怀将诏文部分反折过来,只露出玺印部分来。
文横岳取出存样比对,对身旁书记官说道:“你且记下:靖胜侯、楚山行营兵马总管兼知汝、蔡两州军事、领明州刺史徐怀持密诏率选锋军一千两百骁骑过襄阳,玺印验看无误……”
完成公事之后,文横岳着左右退下,看着悠悠唐白河水,说道:
“京中又有密报传来,陛下两天前已陷入迷离未再苏醒,这老天待大越也太不公平了啊。我近来也越发感到虚弱不堪,或许不需多时就要赴黄泉与许公相聚了,就想着问徐侯一句,中原还有望收复吗?”
“文帅要听实话吗?”徐怀问道。
“我身子骨都这样子了,徐怀还忍心拿假话宽慰我?”文横岳苦笑道。
“淮王继位,或有望保住这半壁河山。”徐怀说道。
文横岳没有再问下去,拱拱手与徐怀告辞便往渡口走去。
与文横岳辞别后,徐怀没有耽搁,连夜过襄阳、郢州,次日将晚时抵达南蔡;徐怀决定在南蔡休整一夜再动身上路。
进入南蔡县城休整,王举等人抓紧时间皆已歇下,南蔡县衙后宅书斋里,看过密诏后,韩圭跪于徐怀身侧,劝谏道:
“节帅,建邺去不得啊。没有完整密诏,天下没有几人会理解节帅的拳拳之意,只会令楚山陷入孤立,以为节帅有狼野之心——趁大鱼还没有入彀,节帅此时返回楚山还来得及。陛下驾崩,节帅拥立淮王,据淮上、荆襄以御胡虏,势态未必就有陛下所担忧的那么糟糕!”
徐怀站在窗前,袖手说道:“我意已决,你的心思就不要放在劝阻我这事上了,还是收拾行囊,随我前往建邺,途中替我多想想如何能叫此行更顺利吧……”
“……”韩圭轻叹一口气,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说道,“利以智昏,何况是天子之利、江山社稷之利?韩圭不担心此行会有不顺,韩圭更担心此行过后,节帅与楚山如何自处,节帅可愿听韩圭多嘴说几句?”
“你跟史轸都是这个脾气,不让你们说话,你们就憋得难受,”徐怀坐回书案之后,饮着茶,说道,“你有什么话,说吧……”
“节帅此时还归楚山,拥立淮王,荆襄皆可入节帅囊中,但节帅执意前往建邺,即便淮王口头允诺,日后看楚山势孤,必然会滋生悔意,”韩圭说道,“恰逢虏王遇刺身亡,诸宗王率部北还漠北争位也成定局,中原与漠北之间路途遥远,这迫使京西、河洛以及徐宿之敌不得不收缩防线,与大越兵马脱离接触,此时以岳海楼、曹师雄等人之能,必然能看到洞荆贼军势微力单,倘若再负隅顽抗下去,覆灭是必然之局——韩圭以小人之心度之,岳曹应当密授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投附葛伯奕以图后计,说不定此时已经在暗中动作。韩圭以为东洲寨这步棋应当提前收网,最好是收大网,生米做成熟饭,迫使淮王允下承诺之后,难以反悔……”
“……”徐怀沉吟不语。
“节帅既然是揣测圣意行事,为何不揣测得更进一步?节帅既然不畏他人诟病,为何又要顾忌再多一点点的逾越?”
韩圭劝说道,
“南蔡有八万青壮接受过操练,以范宗奇为将,检选健锐万余编入营伍,即便不比楚山战兵,却也足够用了。何况在节帅从建邺踏上返程之前,南蔡这边也仅需要提前准备兵甲、舟船以备不患,不虞事泄。节帅一早就要动身启程,还有一些时间,当将姜燮、徐胜、范宗奇召来面授机宜……”
南蔡收容二十余万饥民,包括近八万青壮男丁,过去一年多时间,除了围垸造堤、修建城寨等事外,也会定时将八万青壮组织起来操练。
不过,这仅仅是作为乡兵,作为楚山军的后备兵员进行操练。
一方面强度肯定远不如战兵、守兵,另一方面也仅仅是配给少量的兵械,更多是以木矛木盾充当操练用具,不可能拿数万套兵甲将他们装备起来,楚山也没有这么多的库存。
南蔡目前虽然可以检选出一万健锐,但真正要能用,还得先秘密调运一批兵甲过来——而荆襄之间湖荡江河纵横,还需要准备足够的舟船以便机动。
当然,真要这么做,也必然有极负面的后果。
朝廷容许楚山在鄂北侨置南蔡县,容许楚山从南蔡招募兵勇,只会容许将一个个青壮招募到舞阳或者襄城哪个城池再编入营伍,但怎么可能会容许楚山在南蔡就地大规模武装这些兵员?更不要说容忍楚山在荆湖大地随意调动这些人马了。
韩圭主张就是不顾非议,将一切都归到密诏的名义上去施行。
徐怀站在窗前沉吟许久,才缓缓说道:“将范宗奇、姜燮、徐胜三人叫到书斋里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圣意何为
江南的秋今年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深。
徐怀从庐州南部渡江,抵达嵇山脚下,看浑浊江水被秋风吹皱,岸旁杨树就有黄叶零散的飘落——这才九月中旬,换作往年,田间的佃户都还穿着短袿子、赤脚劳作,今年却已有几许萧瑟之意了。
朱桐带着十数家丁,在此等候多时,迎上来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快不行了,太医说可能就是这两三天的事——你们怕是不能歇息,得连夜赶去建邺,说不定还能见上陛下最后一面……”
“你此时先返回建邺城,我进宫之前要先与你父亲还有王萱父亲见一面——就在龙藏浦河口货栈见面吧,我们要在那里稍稍歇一下再进宫!”
现在建继帝状况堪忧,随时都会不行,徐怀进建邺城之后,必然要第一时间赶往宫中觐见,只能选在城外货栈沐冠更衣时紧急先与朱沆、王番见一面。
嵇山就属于建邺府境内,但距离建邺城还有一百余里。
众人连日赶路,也是疲倦不堪,徐怀于是请朱桐快马加鞭赶回建邺城与朱沆、王番联系。
朱桐带着家丁打马连行,徐怀他们在嵇山脚下稍作歇息,填了一些吃食入腹,换上铸锋堂在此备好的马匹,就继续上路,夜深人静之间,赶到建邺城西北的龙藏浦河口。
龙藏浦即后世秦淮河,发源于建邺府南部的宝华山、东庐山等山岭,从东往西横贯建邺城,从西水关出城,折往西北汇入长江。
铸锋堂在建邺城中建有铺院,也在龙藏浦河口购置田地,建造货栈作为楚山商货往江淮各地分流的中转站——货栈原先乃是一座田庄,有数栋屋舍,铸锋堂接手之后,新建的数栋大型仓房以及供舟船停靠的码头。去年徐怀进京觐见,随行有三百余众、千余马匹,货栈又修建一批马厩等附属建筑。
这一次徐怀更从楚山调动一千两百名选锋军骁骑,大概会稍稍落后两三天行程才能抵达建邺,但货栈这边已经提前两天接到通知,此时紧急雇佣力工,修建一批简易屋舍作为驻营。
徐怀他们赶到河口货栈,朱桐已经提前驰马赶回建邺城,与朱沆、王番在货栈相候。
铸锋堂管事安排的精舍之中,坐于案后,王番从徐怀手里接过密诏,与朱沆凑到烛火下阅看,半晌才忍不住内心惊讶与困惑的问道:“就这?没有其他的了?”
“郑屠携往楚山的封匣中只有这封密诏,没有其他的了,”徐怀说道,“陛下这几天可有片刻苏醒能说些什么?”
“……”朱沆摇了摇头,说道,“福宁宫每时每刻都有数人守候,陛下都没有留下只语片言。”
“陛下这封密诏,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都没有写完啊?”王番蹙着眉头,问道。
“郑屠进福宁宫取得密诏,王相公、朱公都亲眼目睹,应该清楚这是陛下坚持要交于徐侯手中的,”韩圭稍挺脊背,低声说道,“而密诏没有写完,实乃陛下病情不容许,但陛下仍然使缨云公主加盖玉玺,送到徐侯手里,必然是有未竟之愿需要徐侯遵办,王相公、朱公对此应该没有异议吧?”
当时王番不在内殿,但朱沆能很肯定这点的。
他甚至担心周鹤、淮王等人事后不认账,还特意出声问过当时神智还有些清醒的建继帝确认这点。
“陛下到底有什么未竟之愿,从这密诏里完全看不出来啊!”朱沆蹙着眉头问道。
徐怀虽说得到密诏,虽说也能肯定建继帝是有什么未遂之事才留下密诏,但问题密诏完全没有写下究竟何事是未竟之愿,徐怀倘若胡乱解读、随意从权行事,与矫诏有什么区别?
卢雄、朱桐之前也没有见过密诏,听到这里,才将案头密诏取来一阅,看过后也是云里雾里,完全不知所谓。
“陛下未竟之愿,其实在最后‘二字’之中已经皆露无遗了……”韩圭说道。
“郑氏?”王番疑惑问道,“你以为陛下欲立皇子?”
“王相公为何如此想?”
“陛下深知恶疾难愈,留下密诏第一要务当然是继位之事,”王番看得出徐怀已有些疲惫了,不知道他在接下密诏之后处理了多少复杂之事,耗费多少精力与心血,也不觉得现在由韩圭代为说话就有什么不尊重的意味,当即说出他的看法,“而除了淮王之外,能继大宝者唯年幼皇子,又是郑贵妃所生养,不是正合上郑氏二字?”
“韩圭不觉得陛下是为一己之私念,而不顾江山社稷之人。”韩圭说道。
徐怀这时候接过话茬说道:
“我经过襄阳时,文帅曾出城相见,问我可有望收复中原,我只说了一句,淮王继位,或有望保半壁江山。文帅没有多言,便送别我等回襄阳城了。诚然,淮王继位有种种不足之处,潜邸旧臣也没有几个是真正的国之栋梁——汪伯潜、杨茂彦旧与王戚庸乃是朋党,葛伯奕统领天雄军时也怯敌畏战,难称良帅,更何况淮王其人性柔多疑,也是陛下在密诏里明确写下的,但现在问题是,皇子即位,一定会比淮王即位更好吗?”
朱沆、王番都摇了摇头。
不管他们都不希望看到淮王即位,但不会昧着良心说国逢大难、主幼国疑,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至少没有必要在徐怀面前昧着良心说这话。
现在这个情况,怎么可能指望一个才牙牙学语、能不能活到成年的幼子坐上皇位后能干什么?
召郑怀忠入朝辅政?
朱沆、王番也都难以想象郑贵妃垂帘听政、郑怀忠入朝辅政,能与士臣、淮王府不搞内斗,携手稳定大局,共同抵御赤扈人的入侵。
倘若建继帝没有留下密诏就病逝,众臣共决,朱沆、王番无奈之下也只会将票投给淮王。
只有两个选择,他们只能选一个不那么差的选择。
这是任何务实者都不难做出的决定。
“淮王早就有皇太弟的名分,除了有一帮潜邸旧臣相辅佐外,朝中士臣也基本都倾向淮王继位,”朱沆疑惑问道,“倘若陛下也属意淮王继位,为何要多此一举留下密诏?”
“因为淮王即位,郑氏必反!”韩圭说道,“二位相公此时还不能想明白密诏所寓何意吗?”
“……怎么可能?”朱沆像是被谁踩中尾巴,几乎要跳起来,震惊问道。
卢雄、朱桐陪坐一旁,也是满脸震惊,这时候才豁然想明白徐怀为何要率领兵马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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