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年关将近。
过不了多久,大概宋青都要穿新衣服了。
瞥见松枝笼罩下的几摞簇新红绸,闻世芳哑然失笑。
修界毕竟不同于川北凡俗,只有以年计数的各色大会和不定时的庆典,像年节这种东西很少有修者在意。倪霁生于修士扎堆的云栖,也确实是头一回过年,这会儿正兴致勃勃地看着摊子上的各类小物件。
爆竹、干果、对联、腊肉、元宝……倪霁几乎每个都要拿起来看看。毕竟生长于富贵之家,恐怕这些乡野凡俗之物,她也没怎么见过。
这幻境精巧,这些东西有模有样,全然不似虚物。
只是,东西却太杂,川北之物自是寻常,但远到海外仙山的出产也有,就大有问题。这不知道是道衍还是宋青记忆,苍梧木雕的灶王爷双颊带红,一手执笏,膝下子孙环绕。
倪霁也看见了这块明显不对劲的版画,顿时笑得不可自抑。
周知礼:“……?”
虽然不知道在笑什么,但她早已学会了不去多问为什么,只拿着黑亮的眼睛一个个扫过各色小玩意儿。
摊主本来以为来了个大主顾,结果看她拿一个放一个,又拿一个放一个,脸色就不太好看,此刻双眼简直要冒火了。
闻世芳无奈地咳了一声,倪霁陡然反应过来,自然地拿起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娃娃,弯腰问道:“小知礼,这个怎么样?喜不喜欢?”
小姑娘眨了眨眼。
自是喜欢的。只是,喜欢的东西太多了,怎么能什么都要呢?
她默默摇了摇头。
“就这个好了。”
眨眼间,倪霁已经掏了铜板,将彩绘胖娃娃塞到了小知礼怀里,随后便牵着还在木楞的小姑娘往前走去,半点后悔时间都不给她。
闻世芳哑然失笑。
高个儿牵着矮个儿,矮个儿又抱着个胖娃娃,她陡然生出了一种岁月安宁、天长地久的错觉。
只可惜,这只是一个秘境。
前方,人语喧嚣,锣鼓隐隐,周知礼突然停住了脚步。
交错着的亮晶晶的糖画中,彩衣的小人正辗转腾挪,身形有棱有角,却带着令人艳羡的轻盈,背后细线纵横交错。
是个演皮影戏的。
先前大概也有,只是她们从来没有仔细看过。
周知礼难得如此,左右二人也没什么事,便陪着一起看了下去。
此刻,正逢一个清瘦的胡须小人下场,一个彩衣小人轻巧地上了场,咿咿呀呀地唱到:“我虽娇娇女儿郎,胸中亦有大志向!八岁读四书,十岁学五经,礼乐射御虽不通,剑术却是童子功,我欲上京访名师,爹爹却道太任性,多亏我智出连环计,骗得爹爹松了口,许我上那书院去,他只当我去寻夫婿,岂不知只需扮作男儿身,便可坐明堂,阅书卷,论古今之得失,商治国之方略!”
闻世芳:“……?”
虽然也没听过太多戏本,但要是参考江潮生的收藏,那不久之后这位就会在书院遇到她的如意郎君了。
她偏头看了眼倪霁,见她正是兴味盎然的时候,陡然生出一股危机感。
她自是希望倪霁能一生顺遂的,但天意难测,近来倪家人的运道似乎都不怎么好。
传闻上古时代修者若要成仙,则必须历经三灾九劫,情劫也是其中之一。虽然现在已然没了仙人,也没了情劫,但情缘这种东西向来易生是非。
情之一字,最是动人,也最能伤人。
倪蕴若不是因为黄修远,只怕此时还活着,倪黄两家的关系也不会这么僵。
闻世芳一顿,忽地意识到,若是没有这两人,那世间也不会有倪霁这个人。
那彩衣小人唱完了,手臂便一番挥动,下场又上场,已然脱了彩衣,成了一个骑马带冠的小人。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如今我脱樊笼,得自由,若能搏个千秋功业,岂不快哉!”
骑马小人发了一番高论后,便马鞭一打,又下了场。上来一个一身缟素,头缠白巾的小人,哭哭啼啼道:“我本江上渔家女,双亲和睦心肠好,怎奈天公没心肠,使我爹娘没福报!前日大雨江水急,为求平安已靠岸,怎料有人落了水,爹爹自认水性好,却被水鬼缠了身,娘亲情急下水去,谁知亦是枉送命!一朝变天,无所依靠,但求一死,可那害人的公子哥却脱了身,予我黄金百两,随我施用。高堂不在,我要之何用!乡中书院已破败,本欲请塾师、修书院,却得双亲入梦来,让我入那长安城,有一良婿在书院,只需扮作男儿身,便可觅得意中人!”
白小人唱完了,便拖着步子下了场,换上了一个摇扇子的蓝衣小人,拖长了调子唱到:
“京都繁华地,紫气冲云霄,羽林纵横十二道,金吾夜守大明宫。洞天书院书声琅,白鹿校场兵甲利。小生姓张单名瑞,家父官拜镇国公,兄弟姐妹皆习武,刀枪剑戟无不通,独我文弱不堪用!自小痴迷诗与书,十二已是秀才身,奈何生在将军门,满腹锦绣比不了那一身蛮力!”
张生恨恨地一甩扇子,“为求清净入书院,只盼无甚蛮横人,诗酒交游岂不乐哉!”
又有一画外音唱到:“雨丝风片,落红成泥,正是一生好事从今起,锦绣前程莫堪问。”
至此,第一场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