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复摩挲他的书信,浮起笑意,叫来侍女夕岚——他走时将夕岚留给了我:“我们去瑶光寺罢。”汉魏洛阳故城与瑶光寺均在唐洛阳城东。瑶光寺因距离唐洛阳城有十余里距离,并不为洛阳仕女偏爱,还是城内的福先寺、菏泽寺等皇家寺院游人更多。我却独爱瑶光寺中的两树桃花,思在花落之前去看一看。夕岚当即取了一个宝钿匣子,装上我的胭脂眉黛,又取了牙刷等物放入包裹,盖因当日来回甚难,故此要预备盥洗物品,在寺中精舍居住。
  待到马车到了瑶光寺,已是午饭时分。其实洛阳仕女多不来瑶光寺拜佛,却也有个道理:北魏时不少皇室、高门女子在瑶光寺出家为尼,包括孝文帝废后冯清、孝明帝胡皇后等。但永安三年,尔朱兆入洛阳,纵兵大肆抢掠,当时有秀容胡骑数十人,入寺淫污寺中女尼,迫得女尼们纷纷还俗出嫁。自此后,瑶光寺颇获讥讪,京师俗语道:“洛阳女儿急作髻,瑶光寺尼夺女婿。”
  但我作为21世纪来的人,没将这种事放在心上。说到底,那些女子亦非自愿为人淫污,为何要她们来承受夺婿之讥?况且瑶光寺绮疏连亘,朱柱素壁,极是幽静雅丽,又有一座五层佛塔,诚如崔颢最爱的《洛阳伽蓝记》所云——他走后我也将此书看得烂熟——“仙掌凌虚,铎垂云表”。此塔凌云而立,作工之妙,几可媲美永宁寺塔。
  况那几树桃花纷纷灼灼,向日含笑,迎风送香,引得流莺舞蝶翩翩前来。有这般美景在前,谁还要理会那些愚夫愚妇的世俗言语?我方立在花树下发呆,想着王维“水上桃花红欲燃”之句,忽然夕岚跑过来,激动道:“九娘,寺中的和尚要讲变哩!”
  自从那年的变文事件后,我便对听讲变有了心理阴影。但看着小姑娘渴望的神情,我也只能一笑,同她步入寺中的变场。这变场远不如慈恩寺的变场之大,来听的男女信众也只百十来名,然大殿丹楹炫日,绣桷迎风,四壁又图以云气,画彩仙灵,亦足炫目。我望着壁上图画,想起那年王维在雍福寺画壁时的素衣身姿,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我已三年没怎么见过他,只知他经张九龄与裴公提携,前些日子从隐居的中岳嵩山入朝,当上了右拾遗。静思间,法螺吹起,前头香灯铺设已就,忽地钟声响起,听经众人一齐起身。有行者击打手磬,在前开路,监院手执线香,走在最后,侍者与都维那共同请出法师登座。
  法师张口道:“忆昔刘项起义争雄,三尺白刃,拨乱中原。东思禹帝,西定强秦。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原来讲的是《汉将王陵变文》。我对这段故事本极熟悉,但听得法师音韵铿锵,口齿利落,倒也生了兴趣。只听他讲楚汉如何相争,刘邦如何窘迫,王陵与灌婴又如何前往楚军营地斫营,便如后世评书一般,紧处极紧,吊人胃口。
  讲了半个时辰,乃是中场休息的时刻。夕岚在我耳边道:“讲变过半时,法师们常会讲些故事,留住香客哩!”果听那法师笑道:“汉将之事,虽令人感慨,终究已近千载。如今却有一段几年前的事,更加教人感叹欢喜。”有些人本来已经准备离开,听得此语,重又坐下。
  只听那法师道:“现有大唐银青光禄大夫河南尹李公适之……”他故意停了一下,显然知道河南尹这从三品的大员家中的隐秘,必会引得群众好奇。果然,洛阳仕女们听得这父母官的名讳,都不由得双眸发亮。
  这从三品高官的名号,我自也有所耳闻。李适之为河南尹,因流经洛城的谷、洛二水时常泛滥,得圣人之命,修三陂以御之,三陂一曰积翠,二曰月陂,三曰上阳。此后二水再无力役之患,洛阳士庶甚为感激。[1]
  法师续道:“李公曾为朗州刺史,在任期间,讨灭地方蛮夷,之后历任唐州、通州、梓州刺史……又迁陕州刺史。”
  下面有女子哄笑道:“妾记不得这许多‘州’!”众人一片大笑,那法师也无忤色,笑道:“今日老僧所要讲的事体,便是李公在通州刺史任上之事。”
  众人渐渐寂静下来,唯我有一丝疑惑与熟悉之感涌上心头:通州刺史?
  只听得法师又道:“李公早年在朗州时,曾剿灭当地的盘瓠蛮族。这盘瓠的由来,乃是因高辛氏时有一老妇,居王室,得耳疾,挑之,得物大如茧……”我一阵恶心,周围仕女也纷纷露出作呕之态,“妇人将其物盛于瓠中,又以盘覆之。不多时,那物化为犬形,其文五色,因名盘瓠。”
  他接下来便讲李适之是如何机智布兵,打败了盘瓠蛮族,不乏歌功颂德之意。此时圣人慕道贬佛,佛家信徒常结交朝廷官员,以求庇护,倒也不奇。我听得絮了,低声叫了夕岚,便欲起身,却听法师道:“怎料那盘瓠蛮族尚有余孽,其心不死,在李公到汉中述职时,跟随李公,将李公推落沔水之中……”
  我眉头一凝,又坐了回去。夕岚捂嘴低笑道:“九娘可知变文的妙处了罢?”我无心回答,只听那法师道:“李公坠落沔水,从人相救不及。沔水风高浪急,李公不能泳,身子载浮载沉,将为大鱼所噬。这时,忽有一个女子跃入水中,将他救起……你们道这女子是谁?”
  “是谁?”“是谁?”众人纷纷伸长了脖颈,同声发问。夕岚也兴奋道:“莫不是观音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