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一言不发,往外就走,被他拉住。“外边很冷,不要出去。”他劝说道,“你是……想起了旧人么?”
  我咬着牙不作声。
  他擦掉我脸上的眼泪:“他很好么?”
  我一字一字道:“他较你好上十倍百倍,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
  他却不以为忤,又问道:“他待你好么?”
  “自……”我硬生生咽下了那个“然”字,脑中尽是崔十五娘导致我与王维闹翻之事,却仍是抬高了声音,“自然极好!”
  “极好?”李适之似是看破了我的心思,也不追问,只随意道,“你识得他多久了?”
  这问题使我周身一颤——我掐指一算,自五岁读王维诗,初识他的诗名算起,竟已过了二十二年了。我如实说出,李适之沉默了片刻,又笑了:“人生不满百,二十二年着实是很长的光景了。便是我,二十二年前,所识得的也不是你,而是懿娘。我已年过四十,晚景将至,但我愿以接下来的二十二年,与你相伴,帮你忘却那个男子,可好?”
  半晌,我才低低道:“天晚了,台主……回去罢。”
  第二日,我便去见那个被收押在牢中的波斯胡人。
  牢中潮湿阴暗,气味极恶,时有老鼠从我们面前蹿过。我以袖掩鼻,狱卒小心赔笑道:“女郎仔细些。”
  那个波斯胡人被李适之依律杖责四十,此刻满身血迹污秽,缩在牢房一角。我张口以波斯语问道:“你痛吗?”
  那人似是想不到我以波斯语相询,诧异地抬起头,露出脸来。这张脸上没有明显的波斯特征,但在唐朝定居的波斯人,多是当年来中土的波斯贵族的后裔,汉化已深,看不出西域痕迹也是寻常。
  他也以波斯语问道:“你为什么会说我们的话?”
  我笑道:“我是长安的译语人。你可还痛么?”吩咐狱卒取来热水,为他清洗伤口,我则避出门去。待得狱卒为他包扎了伤口,我重又走入牢房。他似是舒服了一些,神色渐渐松缓。
  我问道:“你为何要纵火焚烧祆祠?”
  他眼中陡然射出狂热的光芒,大声道:“祆教以火神为尊,实是匪夷所思,误导世人。你既然会说我们的话,自该知道,移鼠才是世间唯一值得信奉的神。”
  “移鼠”,便是唐代景教徒对耶稣的译法。我接着问了他几个关于景教教义的问题,譬如:“末艳”——玛利亚——可是天主之母?景教徒可用移鼠圣像?“无动无欲,则不求不为”的下两句是什么?[1]
  他一一流利答出:末艳不是天主之母;景教徒不用圣像,只用十字架;“无动无欲,则不求不为”的下两句是“无求无为,则能清能净”……显然谙熟景教教义。
  我又问了他几个关于波斯历史的问题,他也一一答出。我沉吟一会,笑道:“你确是一位虔诚的教徒,也难怪会对祆教看不入眼。祆教势力甚大,你们不高兴,我也明白。我会向节度使进言,让他适度遏制祆教,也会让他酌情考虑,再建一座景教寺。”
  那人脸上现出喜色:“你真是我们的好朋友。”
  我眨了眨眼:“只是我不知道,你们突厥人与波斯人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怨,要这样嫁祸波斯人?”
  那人脸色一变,怔怔望着我:“你……你怎么……”
  ——突厥语像韩语一样,有头音法则,如果一个词以r开头,则通常会在前面加上a或o。这是草原上的一种习见发音方式,比如“俄罗斯”发音本如“罗刹”,而后世的中国译为“俄罗斯”,也正是因为汉语的翻译是从蒙古语借来。
  而波斯语并没有这种规律。此人的波斯话说得准确流畅,但我与他谈了一番教义,令他放松之后,他到底在不经意间露出了突厥语的发音习惯。
  他忽地站起身,我惊道:“拦住他!”狱卒连忙冲过去,却已不及:那个突厥人一头撞上牢房墙壁,身体一僵,随即滑倒在地,鲜血从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1]唐代耶稣和玛利亚的译名,参见敦煌发现的景教经文《序听迷诗所经》。经朱谦之先生综合羽田亨等学者的观点,该经即为《移鼠迷师诃经(book of jesus messiah)》,见朱谦之《中国景教》,东方出版社1993年版,116-117页。
  [2]关于突厥语的头音法则,依然靠男朋友提供技术支持。
  第49章 日忧蕃寇却忘机
  事实上,以头撞墙自杀,一般只会引起脑震荡,不会致命。但唐代急救方式落后,那个突厥人虽经全力救治,休克之后,仍是很快死亡。
  我甚是懊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太早将真相说出,刺激了他。
  李适之与他的属官们听了此事,一致认为他背后另有势力,他大约是怕暴露身份后,被那股势力折磨,故而宁可自行求死。
  我想起在河西时,贿赂中使、挑起唐蕃战争的阿史那盈科也是突厥人,隐隐觉得不妙,当晚便说与李适之。李适之沉吟道:“突厥有个颇富心计的权臣梅录啜,几年前给毗伽可汗下毒,毗伽可汗在毒发身亡前,将他杀死了。如今突厥内乱不断,想来应是自顾不暇,为何还有余力策反大唐国内的突厥人?”
  我联想到绮里那熟练的突厥语,担心这次的事件也与她有关,蹙起了眉。我想将绮里之事说与李适之听,又疑心自己是太高看她了。她的手难道还能伸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