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来,走到塔边。秋风吹动我的衣角,天地广袤,远处的西山露出苍翠的轮廓,遮蔽了我向更远处投去的视线。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可以回到21世纪?回到那个没有王维,可以让我静心做回一个学生的地方?
  “阿妍,你可否先听我弹一曲琵琶?我还不曾为你弹过琵琶。”
  有人在我背后说话。
  隔了半晌,我才缓缓回过头去。面前的男子一身青衫,衣上征尘犹在,嘴唇干燥,眼中血丝分明。他向我伸出了右手。
  那只手就那么悬在半空中,像是一个让我回到尘世、回到大唐的召唤。
  我没有动。
  “我八岁起学琵琶,至今三十二年,较你的年岁还要多哩。我极擅琵琶,你要信我。听我一曲,可好?”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啰嗦。
  “我家阿母也很惦记你。她问你去哪里了。阿琤——她出嫁之后,你还没有见过她罢?她怀了孩儿。”
  “我今夏吃到了荔枝。荔枝虽是新奇,可我看也没什么好的。我依旧更爱樱桃。只是,樱桃吃得多了,容易内热。”
  “我看中了宋之问的一处别业,嗯,就是武后朝的那个宋之问。别业在蓝田的山谷里。谷里的河水蜿蜒流淌,有如车辋辐辏之状,故称辋河,山谷就叫辋谷。”
  “我在终南山里,得了一首新诗,自家甚是得意,我诵与你听。‘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我是真心恋慕李台主的。”我打断他。
  他顿了顿,随即笑道:“你恋慕谁也好,我只想——我只想要你先下来,听我一曲琵琶。”
  “你我之事,已成过去。我早已不喜欢你了,你走罢。”我加重了语气,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听进去。
  我若是死了……而李适之又发现我与他的关系的话,说不定会为难他。是以,我不如与他早早切割清楚,让他离开。
  王维苦笑道:“阿妍,便是你不喜欢我了,难道我便能看着你轻生吗?再说,”他艰难地一顿,“——我喜欢你啊。”
  “你住口!”我厉声斥道,“你走。”
  王维恍若未闻,踏前一步,朗声说道:“阿妍,你不要轻生——就算是为了我对你的心意。你那日在凉州大云寺的塔上曾说,‘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你可都忘了么?你可要长长久久地康健啊。”
  “王监察,你对我的郁卿有何心意?”李适之强压怒气的话音在楼梯上响起。
  我身体一抖,险些坠落。王维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将我从栏杆上带下。
  李适之走上前来,注视着我的脸庞,哑着嗓音问道:“卿难道真有轻生之念?是有什么难过的事么?是我待卿不好么?”
  我垂首不语。李适之等不到回答,便厉声向王维道:“王监察,向自家台主的未婚妻子述说心意,难道这就是你太原王氏门庭的教养?”
  王维抬头直视着他,目光炯炯,反问道:“台主,你既心爱郁氏女,又向裴左丞求她为妻,为何不善加照拂?为何使她有此绝命之想?郁氏女性情俊爽,非轻易求死之辈。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使她竟然宁可轻生?维虽不才,也断不会将一个弱质女子逼到如此境地!”
  他青衫落拓,在李适之华贵雍容的紫袍身影面前,原应显得有些卑弱。可此时他气势凌厉,连李适之竟也一时失语,最后只道:“这是我们未婚夫妇的事,又与你有何相干?”
  王维冷冷道:“郁氏女虽是台主的未婚妻,却也是维好友崔明昭的阿妹。明昭与维交情深厚,有通家之谊,维便如郁氏女的长兄一般,自然也管得。”
  李适之也冷声道:“王监察好一张利口!你说了这么多,难道不是因为你心悦她?”随即看向我,“你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究竟……你们在凉州……”却是说不下去。
  “王监察,谁许你对自家台主这样无礼?”我仰头望着王维,看到他眼中的光忽然一黯。他的品格本如安重璋所说,像是高飞的鸿雁。
  但现在……他似乎更像一只羽翼折断了的大雁,我乱七八糟地想。
  我自顾继续说了下去:“我没有轻生之念,只是累了……坐一坐罢了。台主,我少年时喜爱王监察的诗,且他本与我阿兄交好,故而我也曾倾慕他。后来年纪渐长,已然知晓什么样的男子真心待我好,什么样的男子值得托付,台主……不必相疑。”
  李适之凝视我许久,终究点了点头。我又道:“王监察以为我要轻生,故而尽力拦我,是一片好意。台主不要怪责他,好吗?”
  他沉吟片刻,应了声:“也罢。卿甚少求我,偶然求我一回,我总要应了卿的。”
  我弯了弯唇角。
  李适之转过头,森然道:“王监察,你若再来纠缠郁卿,我也并非不能效李右相,贬你黜你。或者,桂州、潮州边陲下县的县丞,你自家选一个去做罢!”语中之意,竟是以将王维贬谪到瘴疠之地为要挟,表示自己也可以像李林甫一样下重手。
  我心中大惊,忙道:“王监察你还没听见?还不快走!”
  王维望了我一眼,向李适之长揖道:“维多谢台主留情。”转身走下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