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哀恳地看他。但他的神情告诉我,这是他最后的条件,无法改易。
  “我愿意。”我说。
  话音方落,灯烛燃尽。轻微的爆裂声后,室中陷入黑暗。残雪般稀薄的月光,从窗格里悠悠地洒进来。
  李适之的声音似是浅浅一颤:“你当真愿意?”
  “我愿意。”许是黑夜使人的思路清晰,我益发笃定。
  “我错看你了。”他嗤笑,“俗气。我以为你是一个最鲜焕的女郎……你想喝酒就喝酒,谁也不怕。如今,你为了一个男子,竟然也……我错看你了。”
  他从榻上站起,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忽地回头:“郁卿——”
  我张了张口,终是报以沉默。
  暗夜的庭院里,响起他的歌声:“山有桂兮桂有芳,心思君兮君不将,忧与忧兮相积,欢与欢兮两忘!”歌声回荡在空阔的院中,便有鸟儿扑啦啦从枝头飞起,绕着树干飞了几圈,振翅不知向何处去了。
  第61章 白水轻烟古辋川
  李适之要我不准嫁给王维,又要我装作病死、隐姓埋名,其实是试探我,试探我是否足够坚定。但实际上,“急病而死”确实是我目前最好的选项:如此,李适之的面子可以得到保全,裴家也不必受到影响,而王维呢……若我仍旧顶着“与李左相订过婚的裴家养女”这一名头与他来往,他定然也会受到极大的压力。
  尽管裴公和夫人对我与李适之的决定甚为不乐,他们到底在我的哀恳面前点头同意。于是,我所有的身份——裴家的养女,李适之的未婚妻,崔颢的表妹,典客署的小翻译——就这样消失于一场“急病”后。
  丧事结束后,我搬到了王维家里。
  那日李适之黯然离去后,我心里的某一块地方,总有点空落落的。
  我毕竟负了他。
  且……史书记载他日后会在权力斗争中失败,自杀而死。这令我更是愧疚。在刚认识他时,我想过要设法阻止此事发生——如今我只能暗暗发誓,到时定要劝他不可轻生。
  现在,我只能躲在家中喝酒。除了喝酒,我也没别的事情可做了。
  “娘子,不可再饮了。”王家的侍女如焰忧虑地看着我,我听得这个称呼,更加烦躁。我何曾是他们的主母“娘子”?
  如焰也是王家的老人儿了。十几年前我初识王维时,她与如梦都才不过十三四岁,叫我“郁小娘子”叫得极是亲热。
  花落水流,燕飞云逝,天人一样的崔瑶香魂已远,王家被称作“娘子”的人,竟然成了我。尽管没有名分,不能做他真正的娘子,但这仍是我前世今生哪怕最狂热的幻想中,都不曾有过的场景。大概,只为了这份极致的幸运,我也该勉强自己振作罢。
  我令如焰将案上的酒具收起,净了面,上了妆,又换过衣服,以除去身上的酒气。待我做完这些,王维正好回来,我笑迎上前。他见我精神有了起色,也很是高兴,笑道:“今日怎地这般好兴致?”
  我打起精神,笑道:“能与十三郎相见的每一日,兴致都是好的。”
  如焰在旁扑哧一笑。王维也不由得笑了,遣散仆婢,抚摸我的头发,低声笑道:“你这小娘子好生会说话!可是如胡人一般,小孩儿生下来就吃石蜜饼,将口唇润得甜甜的么?”
  我笑道:“你尝上一尝,可不就知道了?”
  王维显然一怔。这些日来我虽住在他家,却与他并无任何过分亲密的举动。盖因我心中对李适之有愧,他又因我为他放弃身份,而感到亏欠了我,故而近来相处之际,彼此皆有些客客气气、拘谨疏离的意味。此刻他听我这般言语,先是愣住,随即将头低下,轻轻亲我。
  他的吻温柔而细密,像是温山软水间的一缕清风,又像是春夜的一段月光。在这样温柔的包围中,似乎连因亲吻而生出的呼吸困难之感,都成了令人越发兴奋战栗的催情药物。直到彼此渐渐熟悉,他才更进一步,稍转急切,手指也由我的脸颊,抚摸上我的鬓发、后颈、后背。
  我既紧张又欢愉,脑中却不期然闪过那日被李适之抚摸身体的场景,只觉他的手似与李适之的手重合,一时羞愧、内疚、懊丧诸般感情交织。到底是对李适之感到愧疚?还是因为我曾经允许别的男人触碰我的身体,而感到对不起他?我心中煎熬,用力推开了他,咬紧嘴唇。
  王维一愕,望了我许久,眼中泛起理解与悲悯,柔声道:“我……我不会勉强你的,你……你不要怕。”
  这“不要怕”三字,竟让我骤然在满厅堂的阳光中哭了出来。我情难自制,越哭声音越大,直到王维轻声劝道:“好啦,好啦,我……我刚亲过你,你便哭成这般,我以后……哪里还敢亲你?”
  我收了啼声,颓然跪倒在地,只为了他话里的“以后”二字。
  照说,他许诺了我世上最美好的“以后”二字,我该是极快乐的——可是、可是,那“以后”,既是我与他的“以后”,也是有李林甫、安禄山的“以后”,也是大唐王朝终将陷入危机的“以后”。
  我忍不住扑上前去,抱住了他。他被我这一扑,弄得险些站不稳,后退两步,笑着嘀咕道:“你突然扑过来,好重。”我作势拧他。他笑道:“重一些,岂不好么?”的确,唐人虽不见得以肥胖为美,却是喜好肌体丰艳、纤秾适度的女子的,连王维也不能免俗。他望了望日光,笑道:“我久不曾到辋川。明日我休沐,我们同去蓝田如何?”我含笑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