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剔透宛如琥珀的眼中没有一丝波动,唯有唇角几不可查地扬了扬,淡声对修士们说:
  “这只兕妖很值钱,尸体和妖丹都归你们,在下只收两百两的屠妖费。”
  ……
  贺立群瞪大眼睛望着他,直到此刻神魂还在天上飞着,回不了体。
  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剑术高绝、弑杀冷血的青年,和白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甚至有些没脾气的废柴竟是同一人。
  又想起自己曾把他称作“没修为的阿猫阿狗”,让他别拿除妖师当幌子骗小姑娘,贺立群的脸皮顿时像火烧,羞愧得恨不得当场挖个坟把自己埋了。
  另一边,群玉和青雁处于另一种更为震悚的状态中。
  “我和陆公子初遇时,因为脑子不清醒,曾把他错认为镇星仙君。”群玉用灵识对青雁说,“那时陆公子便澄清过,他只是凡人,不是什么镇星仙君。”
  “或许他是仙君下凡历劫的凡身。”青雁想了想,又否认,“不对,十年前我还在仙界见过仙君,从未听说他要下凡历劫。陆恒至少二十岁,不可能是仙君。”
  “可惜我已不能再回仙界,不然真想去确认一下。”青雁叹道,“即便陆恒不是仙君,也一定和仙君有渊源,不然,就算仙君主动赠剑,尘霜剑也不可能认他为主。”
  群玉听得似懂非懂。
  陆恒在她心里本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得知他手握仙剑,甚至和她全家最崇拜的神仙有渊源,她虽感到震惊,莫名又觉得非常合理。
  少女热烈的目光穿过树影,胶着在陆恒身上,只见他正欲出剑砍死狼妖,众修士慌忙拦住,要留狼妖一命,好问出失踪的小师弟下落,陆恒这才不情不愿收了手,垂眸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与血水,朝群玉这边走过来。
  青雁盘旋在半空中,紧张地盯着陆恒手中的剑。
  长剑入鞘之后,那汹涌的剑气、凛冽的寒意同时消失,整个剑看起来朴素安静,毫无灵性,青雁记得曾经的尘霜剑不长这样,而且即使收在鞘中,旁人依然能感受到那股强大的灵力波动,而如今陆恒手上的尘霜剑,似乎做了整容手术,又被某种强劲的禁制术封锁了灵性,只有在主人拔剑使用它的时候,那些力量才能尽情释放。
  就好像,不想被有心人发现它是尘霜剑似的。
  陆恒这时已走到群玉面前,群玉给他递了张手帕擦脸,他没接。
  “我去溪边洗洗就行。妖血污秽,莫脏了手帕。”
  他神情已恢复温柔清润,仿佛从不知杀戮为何物。
  注意到青雁视线,他抬起眼,恭敬道,“青雁前辈有何指教?”
  “咳咳,不必叫我前辈,直呼青雁即可。”
  回想这半日,它对陆恒各种嫌弃,左一个“你小子”右一个“无知小儿”,它翅膀便忍不住微微抽搐。
  青雁还未想好该如何询问尘霜剑之事,他们身后,修士们突然失声惊叫起来——
  “是我眼花了吗?你们快看那鼎!”
  “卧槽!大师兄你快看!那个鼎自己在动!!!”
  ……
  群玉和陆恒听到的一瞬便回头望去,只见那倒在地上许久无人问津的漆黑大鼎竟然真的在缓缓滚动。周遭夜色浓重,它的轮廓本就不清晰,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它滚入一片深暗树影中的时候,眨眼间,众人再定睛一看,那鼎竟然生生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凭空蒸发了!
  贺立群率先飞身来到大鼎消失之处。
  “是……传送阵?”他皱眉思索,“不对,一尊鼎怎么传送自己,应是隔空取物!”
  群玉揉了揉眼睛,她目力极好,能在夜间视物,方才没太注意,此时细细回想,似乎确实在那尊鼎周围看到了一片模糊的、有别于真实景象的奇异空间。
  “确是隔空取物。”陆恒朝前走了两步,对群玉和修士们说,“无论此鼎在哪,每隔一段时间,它必定会消失,然后,出现在下一个妖怪手上。而且此鼎之上加了禁咒,不能被放进任何非现实的空间,也就没人能真正带走它。”
  群玉仰头看他:“陆公子,你早就知道?”
  难怪在丰安镇时,他杀光了那些妖怪,却没有理会这个很可能是妖族至宝的鼎。
  贺立群他们是阵修,立刻想到以空间限制阵来防止鼎被隔空取走。然而这鼎消失的悄无声息,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灵力波动,可知此隔空取物术极为强大神秘,背后操纵之人,绝不是他们几个小小阵修能对付的了的。
  联系师门,必须尽快联系师门!修士们脸上写满惶恐,一时间忙乱成一团。
  群玉呆立在原地不动,陆恒转头看着她,抬手在她面前晃晃:
  “群玉姑娘,想什么呢?怎么一脸失落。”
  “在想那个鼎。”
  她眨了眨眼,幽黑的瞳眸微微垂着,“陆公子,我觉得那个鼎非常好。”
  陆恒不太明白:“什么?”
  群玉由衷地说:“我想,那个鼎如果用来煮咕咚锅的话,一定非常好吃。就这么把它弄丢了,实在太可惜了。”
  ……
  须臾,只听耳畔“扑哧”一声,群玉抬眸,而后微微怔住。
  从未见陆恒笑得这样放肆,双眼弯成月牙,唇边冒出笑涡,甚至身体都跟着笑意轻轻震动起来。
  那双从来温沉的眼睛,在此刻的夜幕之下,亮得惊人。
  那边修士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这边的小姑娘心里却只想着咕咚锅,陆恒不知是在笑她单纯可爱,还是在笑那尊妖鼎真的很适合做咕咚锅,总之,他心头某根神经被戳动了,好多年都没有这么想笑过。
  群玉呆呆站在他身旁,莫名其妙红了脸。
  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奇怪了,但陆公子看起来并不像在嘲笑她,似乎还有点高兴的意思?
  群玉心跳有些快,胸口热热的,血液的流速似乎也加快了。
  她心中莫名产生了一种冲动,或者说,她的人生梦想又多了一项——
  她要变强,变得很强很强,然后从所有人手里,无论正派邪派,从所有人手里夺走那个大黑鼎,送给陆恒,专门用来做咕咚锅!
  陆恒笑了没一会儿就停了,忽觉身侧有一股极强的灵力波动,片刻后又归于虚无。
  他垂眸看向身旁的群玉,群玉恰好也抬眼看他,莹白如玉的脸上再无失落,墨色眸中簇着一团闪烁萤火,像夜幕中的长庚星,明明是微小的一点光亮,却无端令他感受到了燎原之势。
  不过片刻,她那炯炯的眸光忽然柔软下来,小心翼翼望着他,声线轻轻:
  “陆公子,我有三个字不知该说不该说。”
  陆恒:“姑娘直说就好。”
  群玉牵起唇角,有些不好意思:“那三个字是……”
  “我饿了。”
  一脸真诚。
  -
  土豆、豆角和肉块在灶上文火炖着,一点一点变得酥软,另有一碗豆腐野菜山药羹煨在炉子上,清新温醇的味道渐渐飘出来,香得群玉眼发晕,坐在门口的石槛子上望穿秋水。
  厨房闷热,陆恒得空也出来坐坐,吹会儿凉风。
  青雁趴在房檐上,憋了不知多久,终于等来机会问陆恒尘霜剑的事儿。
  “原来真的是尘霜剑。”
  陆恒轻叹了声,抬眸问青雁,“前辈在仙界,可认识此剑的主人?”
  “说了不必叫我前辈。此剑的原主乃是九曜星官主将镇星仙君,我在九曜星官待过几年,时常能遇见他。那时,尘霜剑还在他手中,转眼不过十年,怎的到你手上了?”
  陆恒淡淡道:“七年前,我家中突逢变故,被迫离家的路上,我经过父亲坟前,见此剑凛然立在坟头,我便将其拔出,此剑也即刻认我为主。”
  这时,青雁灵台中幽幽响起一道声音:“陆公子的父亲……该不会是镇星仙君吧?”
  青雁:……
  说实话,真有这个可能。灵剑是可以经由至亲血脉传承的。
  可是,镇星仙君在仙界可是出了名的矜贵出尘、洁身自好,一点也不像会在人间乱生孩子的男人啊!
  再者说,仙的子嗣起码也是半仙,怎么可能是个修仙废柴?
  群玉可太想听神仙八卦了:“你快回想一下,镇星仙君有没有红颜知己在人间?有没有欠下情债的流言?”
  青雁听了直炸毛:“这我怎知!我从小养在风神宫,被贬到仙界后,没待几年就下凡了,那几年里镇星仙君看起来很正常……”
  群玉突然道:“你之前不是说被派到仙界执行任务吗?怎么变成被贬了?”
  青雁:……
  群玉:“你在神界干坏事了?”
  青雁:……
  见青雁不太想说,群玉也没逼它。
  一只鸟能犯什么事儿?估计是风神养鸟养腻了,随手就把青雁打发到了下界,想想也挺可怜的。
  群玉手架在膝上托着腮,脸蛋挤出一团软玉似的肉,嘟嘟囔囔问陆恒:
  “陆公子真不认识镇星仙君啊?”
  陆恒点头:“凡人只闻仙名,何以见仙?‘尘霜剑’这个名字,也是我在北境凌霜岭求学时,掌门长老告诉我的。但他从前只远远感受过此仙剑的剑气,所以也不敢确认。”
  青雁:“凌霜岭是北境第一大宗,你既然没有修为,在凌霜岭做什么?”
  陆恒:“凌霜岭下有一潥清池,又名洗髓池,世间皆传凡人之身只要在极寒的潥清池中浸泡挺过一夜,灵海灵根便能得到滋养,若能挺过七日,灵根甚可重塑,变得富有灵性,成为修行天才。我因此去到凌霜岭,待了整整七年,在潥清池中泡了不下千日,最长的一次挺过了二十一天,但我依然不能修行,因此连凌霜岭的外门弟子都算不上。幸而掌门长老可怜我,教我凡间功夫和剑法,又允我进藏书阁读书,我这七年,才不算一无所成。”
  ……
  他声音云淡风轻,像潺潺溪水淌过青石,叙述着他人故事一般。
  群玉听得全身泛寒,心肝都抖索了下,青雁亦慨叹不已,但有一事不明:
  “据我所知,潥清池确实能滋养灵海灵根,为何对你无效?”
  陆恒平静道:“因为我没有灵海。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接受这个现实。既无此物,又谈何滋养,谈何重塑?”
  “怎么可能。”青雁道,“世人皆有灵海,灵海贫瘠即为凡人,灵海丰沛便长出灵根,就能修行。即便你灵海空空荡荡,那也不叫没有灵海。”
  陆恒抬眸看着青雁,不再说话。
  青雁被他这样淡淡望着,竟然莫名有些动摇。
  世上真的存在没有灵海的人吗?像群玉那样没有丹田尚可剜灵铸肉,若没有灵海,修行是绝无半分可能了。
  “我有个问题。”群玉忽然发言,“陆公子没有修为的话,为什么杀妖怪那么厉害?”
  陆恒淡笑了下:“不是我厉害,是我的灵剑厉害。我和它建立了剑魂誓约,即便我没有修为,也能驱使它的所有灵力。”
  好吧。群玉彻底相信陆恒没有修为了。
  她心头闷闷的,总觉得陆恒本应是天纵奇才,不该如此。
  又一阵香风由屋内飘出,陆恒估摸着炖的差不多了,提醒群玉准备吃夜宵,自己扶膝站起,走向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