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就给她们一个结果。
  只见仙剑乍然升空,灿烂的寒芒仙光普照怨村,仙光之中,仙剑化出无数道剑影,如凌厉雪刃,骤然刺向地上惊恐不已的众多鬼魂。
  陆恒立在地面,寒风吹起他素白衣摆,却没有上下翻飞,因为衣服一角被身旁的少女紧紧握住了。
  她刚说过交给他处置,这会儿又不忍心起来。
  “一剑斩尘缘,断去离魂愁。”陆恒低声道,“你们的执念已经消失,这便入冥府吧。”
  他话音落下,近百名女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情绪渐渐褪去,身影也愈发淡薄。
  直到一阵凉风吹来,她们消失于人间,走上了黄泉路。
  姜七火红的裙摆在风中摇曳,如一团盛放烈火。
  她茕茕孑立,清丽的面庞勾着一抹笑,见到陆恒送姐妹们入轮回,没有令她们魂飞魄散,她已是心满意足。
  三千多年了,她早知会有这一天。
  甚至有些感激,幸好来的是他们。换做别人来处置怨村,或许得不到这样好的结果。
  陆恒面向姜七,再欲出剑时,捏住他衣角的葱白手指忽然紧了紧。
  仅一瞬,又松开。
  群玉知道,不该给姜七求情。
  这满地尸骸,惨不忍睹,多少家庭家破人亡,皆因她一人憎恶男子,嗜杀成性。
  只见陆恒祭出长剑,剑风掠起锵然龙鸣,直直刺穿了姜七的心脏。
  姜七火红的身姿迅速淡化,即将烟消云散时,陆恒突然拔出长剑。
  竟然也只是,斩断了姜七的执念。
  “入轮回吧。”
  他收回长剑,清冷音色夹杂在清啸寒风中,剔透温沉的眼睛望着姜七,
  “我不代冥府审判你。”
  群玉立在他身后,双眸圆睁,难以置信。
  她记忆中的陆恒,是个杀伐狠辣,甚至算得上嗜好屠戮的人。他剑下那些妖怪,连获得一具全尸都难,无不是被他残忍虐杀至死。他何曾想过,把这些妖怪的罪孽书写出来,先审判再行惩处?
  而姜七,三千多年来不知道杀了多少男子,桩桩件件证据确凿,他却不带一句审判,就这么轻飘飘地送她入轮回了。
  群玉心下战栗,感觉自己隐约触碰到了陆恒这“正义剑客”皮下的本性。
  他根本不是为了正义而战,不是为了支持人间正义而走上这条除妖路。
  支撑他的,分明是恨。
  所有妖怪都得死,见一个他便要虐杀一个。
  至于其他的,他不在乎,自然也不必去审判。或许就因为群玉拉住了他的衣角,他便觉得姜七可以不必死,想去哪便去哪吧。
  群玉一瞬不瞬地看着陆恒,莫名觉得他英俊的面容、温柔的神情、清润的话语、甚至狠戾的杀气,都像一团浓浓迷雾,触不到看不透,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又是假。
  她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不去想这些。
  陆恒留姜七一命,说到底,群玉有些庆幸。
  一小部分是因为姜七那悲惨的遭遇。群玉也是女子,自然更怜惜女子。而且她素来只关心身边亲近的人,旁人性命、世间正义与她何干,她才懒得审判姜七的罪行。
  更大一部分原因,来自杨玉骨。
  姜七和杨玉骨互相守护对方千年,令她想起了远在丰安山的芝儿。
  姜七也许不是一个好人,不是一个好鬼,但一定是个好妹妹。群玉甚至有些敬佩这样的姐妹情谊。
  如果妹妹死了,姐姐一定会心碎的。
  群玉不希望杨玉骨心碎,就像不希望自己或是芝儿心碎一般。
  姜七烈火般的身影愈发淡了,群玉趁她还未彻底虚化,忽然抱着包袱走到她面前。
  “等等,姜七,我有个礼物送给你。”
  群玉低头在包袱里翻找起来,很快便摸出一个麻布包裹的、方方正正的青灰色皂状物。
  “我也有个姐姐,和我同岁,因为我是收养的女儿,来得晚,所以我当妹妹。”
  群玉边说边将方正的青皂掰成两块,其中一块放到姜七手上,
  “这是我姐用胰子、草木灰和花梨木制成的洗发香皂,我送你一半。”
  姜七的腿脚已经慢慢消失了,只剩上半身悬浮在半空中。
  她很是诧异,咬了咬唇问:“为什么……送我这个?”
  群玉压低声线,用只有她俩能听到的声音说:“那个,我之前不是啃了你的头吗?你有一阵没洗头了吧?味儿挺大的,有空的话记得多洗洗。”
  姜七:……
  眨眼之间,她赤红的身影彻底消失,连个表情都不想留给群玉。
  洗发香皂却没有丢掉,与她烈火般的裙摆一同消失,带着去了冥府。
  ……
  寂静的平原上,随着最后一个鬼魂的逝去,整个怨村、整个幻阵的所有景致,也如潮水般在眼前退去,渐渐消散至无。
  群玉和陆恒等人,又回到了午后休憩的那片林地。
  天上阴云散了些,惨白的太阳斜挂半空,日暮将至,天边却没有一丝暖色的夕晖。
  所有人默契地保持缄默,速速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群玉手执鱼煞剑,在青雁的指导下,简单练习几次,便学会了将灵剑收到右手腕间的灵脉中,需要时再取出成形。
  其余时间,她一直在思考,该怎样解释怨村地穴里那离奇的遭遇。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那群鬼在忌惮她。
  陆恒没有主动问,就是在等她自己说。
  这一茬,不能随随便便拿青雁搪塞过去了。
  群玉思来想去,决定说一些真话。
  之所以敢说真话,是因为她亲眼看见陆恒对那些女鬼很宽容,至少说明他心里不讨厌鬼。
  毕竟每一个生灵死去之后,都会变成鬼。这是自然的演化,不是像妖魔那样非自然的异变。
  群玉小心翼翼告诉陆恒,那些女鬼们好像以为她和冥界的鬼王有点关系,以为她动一动手指就能捏死她们,所以才如此惧怕她。
  至于为什么,她是真的不知道,完全的莫名其妙。
  他们这时,已经来到璧城附近的小县城,在一家干净的驿站歇脚。
  陆恒听完她的解释,果然露出更为迷茫的神情。
  “我真的不是鬼。”群玉用小竹签戳起碟子里一颗果子,送进嘴里,用力地嚼,“鬼是不爱吃这些人间的食物的。”
  而我有多爱吃,你应该知道。
  陆恒坐在她对面,素净的尘霜剑横放桌上,群玉一只手搁在桌面,手肘时不时戳到旁边的尘霜剑。
  尘霜剑安静无虞,没有一丝动静。
  陆恒与此剑相伴多年,知晓此剑能感知世间一切妖魔的气息,即便再微弱,再掩藏,也逃不过它的眼睛。
  群玉身上没有一丝妖魔气息,至于鬼气,那是常人也能感受到的阴冷气息,陆恒和她相处许久,只觉得她鲜活、明亮,总是充满勃勃生机,哪有一星半点的鬼状。
  最后,他得出的结论和青雁一样,群玉可能含有十分高贵的冥界血脉,但本体并不是鬼。
  这倒是能稍微解释一下,为什么群玉的修行天赋那么高。冥界之主,即鬼王,权力由天道和神界授予,能游走于生死之间,实际上也算半个神仙,而且是和仙界之主相同级别的神仙,法力极为高强。
  有这般血脉,确实当是天纵英才。
  至于这个猜测是否准确,怨村中的女鬼又是如何确认群玉和鬼王有关的,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们想破脑袋也不得而知了。
  夜渐渐深,惊险而又劳累的一天终于要过去。
  群玉趴在竹床上,翻来滚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她素来心宽,已不再纠结怨村的事,却有了更为在意的事,压在心头,逼走了所有睡意。
  傍晚时,他们在驿站吃饭,吃的是驿站厨房做的饭菜,味道很一般。
  倒不是陆恒懒得做,而是尘霜剑另有用处,脱不开身当菜刀。
  自从他们离开怨村,陆恒便一直握着尘霜剑,追踪妖鼎的位置。
  妖鼎从怨村,直接瞬移到了璧城。
  之后就一直待在璧城以西某一处,再也没有移动过。
  经过陆恒的判断,妖鼎所在的地方,不偏不倚,恰好就在璧城以西著名的灵山——璧山之上。
  那儿有个很大的门派,与此山同名。
  璧山派。
  妖鼎现在就藏在璧山派里头。
  事情这下就变得有些严重了。璧山派是唯一一个招收妖怪为生的门派,门中的妖怪定然不少,妖鼎被送入璧山派中,显然就是奔着那群妖怪学生去的。
  吃晚饭时,陆恒曾分析道,那个操纵鼎的人,很可能以为他们已在怨村全军覆没。
  除此之外,那人即便不知道杨玉骨的存在,也一定知道怨村是个极为可怕的地方。因为幻阵,他差点取不出鼎。也就是说,他宁愿冒着一定的风险,也要尽快将陆恒等人引入怨村被厉鬼诛杀,这就说明,此鼎下一步的动向极为重要,绝不能受到外人的干扰。
  陆恒此前没想到会和璧山派有关,但他拿出地图,分析了自己这一路追踪鼎的路线,渐渐发现,这条路线从北向西向南再向东,看似漫无目的,实则围绕璧山派,形成了一个逐渐缩小的半圈。
  今时,璧山派正处于三年一度的招生季,招生已至末尾。
  陆恒的直觉告诉他,招生季结束之后,璧山派中,或许有祸事要发生。
  基于他们目前对妖鼎的了解,它可助妖物邪修,令他们妖力大增。倘若璧山派中修行正道的妖怪们突然转修邪道且妖力大增,必然引起派内大乱。
  陆恒隐隐觉得,此鼎背后的阴谋不止这么简单。
  所以,他意图潜入璧山派中,实地调查一二。
  璧山派是正道大派,闲杂人等极难混入,更别提要在里面待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