峮狱飞入槐树林中,缓缓闭上眼睛,庞大的真身化为虚影,浓重的黑雾裹住她身体,飞速环绕收缩。
  须臾,黑雾之中,渐渐浮现一张稚嫩白皙的小脸。
  与那个女娃娃完全相同的年纪,峮狱也变成了一个六岁的女娃娃。
  黑雾裹挟着她,渐渐落到地上。
  峮狱尝试迈开脚,然后“咚”的一声,摔倒了。
  她……不会走路来着。
  低矮的小山洞中,芝儿和茂儿边哭边啃饼,忽然间,芝儿似是听到什么东西缓慢靠近的声响,从身侧丛林中传来,阴恻恻的,好生吓人。
  芝儿抱住茂儿胳膊,扭头朝林子里望去。
  只见漆黑深暗的槐树林中,缓缓爬出一个小女娃。
  她年纪瞧着和芝儿一般大,面庞极为精致,漂亮的双眸黑洞洞的,深得能吞光。
  她阴暗爬行到芝儿和茂儿面前,停下来,朝他们伸出了一只手,好像在讨什么东西。
  芝儿和茂儿终于止住哭泣,傻傻问:“你要什么?”
  峮狱维持伸手的动作不动,喉间滚了滚,异常艰难地,说出了她有生以来说的第一个字:
  “饼。”
  芝儿眨眨眼,二话不说就把手里的饼递给她。
  峮狱接过,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开嘴,猛地把整张饼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犹如野兽。
  没味道。
  根本没味道。
  峮狱眸中闪过一丝痛苦,目光空洞又混乱,芝儿不知道一张饼怎会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忙问:
  “不好吃吗?”
  “没……味……”
  “可能是吃太快了,哪有你那样吃的。”
  茂儿将自己的饼拍了拍,有些不舍地递给她,
  “你再试试,慢点吃,我娘做的饼明明很好吃。”
  峮狱再次接过,回忆他俩吃饼的动作,双手捧着,低下头去,大大地咬了一口。
  还是没有任何感觉,就像吞了团空气。
  即便如此,她还在尝试着,一口一口继续吃饼。
  “你名叫什么?为什么会一个人从那里爬出来?”茂儿问道。
  “峮……狱……”
  “群玉?”茂儿摇了摇头,“没听说过,你家在这附近吗?”
  峮狱没有回答,她已经吃完饼,压抑地闭上眼睛,觉得自己此举简直无聊透顶。
  “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芝儿小心翼翼地问,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东西也会没味道。”
  茂儿点头:“我被爹娘骂了之后,吃什么都没滋味!”
  芝儿轻轻牵住峮狱衣角:“把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通通忘掉就好了,那样吃什么都会有滋味的。”
  峮狱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唇,扶着石头站起来,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她脸上,衬得她面庞冰冷,眸光麻木:
  “我……走了。”
  说罢,她摇摇晃晃地向山崖边走去。
  还是回去长眠吧。
  峮狱一纵身,跳下山崖,然而身体还没落下去,就被一只稚嫩的小手死死抓住手腕,停住了落势。
  芝儿半截身子探出悬崖,即便被峮狱吓得大哭,拉着她的手依然箍得死紧,毫不放松:
  “你干什么跳崖啊呜呜呜……”
  “放手。”峮狱面无表情道。
  “不行!掉下去你肯定死了!”
  芝儿用肚子卡住崖边石头,固定身体,另一只手也伸下来抓她。茂儿比芝儿慢一些,此时也伸手来捞峮狱,大声喊她:
  “你坚持住,我们拉你上来!”
  呵……
  峮狱蓦地想笑。
  两只蝼蚁,竟然妄想救她。
  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眨一下眼睛就能震开那两个奶娃娃,却始终没有这样做。
  峮狱小小的身体悬吊半空中,随风摇晃,脚下是万丈深渊,也是她长眠之所。
  “让我下去……”
  “不行的!”芝儿哭得满脸是泪,“你为什么要这样……”
  话音未落,她卡在石头上的腰忽然一滑,整个人向下坠了坠。
  茂儿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抱住妹妹,然而芝儿还是没有松手。
  她的袖口捋到腕间,细嫩的手臂被砂石刮破,伤口流出鲜血。
  茂儿的手肘也被划破了,忍不住哭起来:
  “呜呜,我快坚持不住了……”
  大雨瓢泼,雨水冲刷走两兄妹的血水和泪水,噼里啪啦砸在峮狱脸上。
  峮狱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什么。
  冰凉的雨水不断滑进她唇缝,忽然间,她眸光一震,舌尖尝到一丝极淡的腥咸。
  同时,芝儿和茂儿终于体力不支,峮狱的手腕从他们掌心滑脱,整个人向下坠去。
  坠落了许久仍未到底,峮狱突然刹住落势,缓缓坐到崖壁生出的一枝枯枝上。
  那丝淡淡的咸腥,还滞留在她舌尖,并未退去。
  不知是雨,是血,还是泪。
  总之,时隔数万年,自她吞吃幽冥海之后,终于尝到了味道。
  恐怖阴冷的海潮声仍在她耳畔回旋,浓重的死气依然死死攫着她的心脏,令她精神混乱不堪,心情压抑无比。
  然而,峮狱忽然有点想相信芝儿说的一句话——
  通通忘掉就好了。
  峮狱仰起头,她目力极强,依稀还能看到那两个小娃娃不断探出头,望着崖底鬼哭狼嚎,像两个傻子。
  峮狱收回目光,一只手情不自禁按上崖壁。
  另一手也按了上去,身体随之趴到崖壁上,缓缓向上攀,向数万年来她感受到的唯一一丝生机而去。
  须臾,她的身体消失在崖底,瞬间闪现到了极北之地的濯天池。
  离岸最远处,凛冽的池水之上,幽然绽放着一朵万瓣黑莲。
  银羽乌莲。
  即便峮狱逃离封魔巨阵的只有一部分力量,更大一部分仍压在阵下,现在的峮狱依然能睥睨六界,依然只有银羽乌莲能封印她。
  峮狱以六岁女孩稚嫩的身形,飞行池上,轻而易举摘走了那朵黑莲花。
  很快,她回到丰安山。
  封魔大阵处,闪烁着阵阵仙光,神族想必已经发现大阵出现裂痕,但她无穷的力量仍封印在其中,他们也许并不能察觉到那些力量变少了,自然也不知道,她的神识已然逃脱。
  不过,神族向来谨慎,即便他们看不出什么问题,也一定会在六界各处不断搜寻是否又出现了她的力量痕迹。
  思及此,峮狱又快速闪现到她刚逃出来时填肚子的各个地方,仔仔细细地,把残存的吞噬痕迹销毁殆尽。
  她以前从来不会干这种扫尾的事。
  因为谨慎,是蝼蚁才需要的品质,而动脑子,是蝼蚁才会做的事情。
  至于她现在为什么这么做了。
  因为她要变成蝼蚁中的蝼蚁了。
  峮狱将银羽乌莲送入体内,封印了自己的所有法力,所有记忆。
  一切的一切,通通都不要了。
  重塑人类肉身,就此变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女孩。
  至于如何解除封印。
  她尚不知抛却一切之后能不能像那女娃说的,吃什么都有滋味。
  若是不能,当人类也是折磨自己,不如快点醒来。
  人类生命短暂,就拿一生来试错吧。
  于是,峮狱将自己肉身的生息,与银羽乌莲融合在一起。
  受到致命伤,生息停止时。
  银羽乌莲便会跟着毁灭。
  ……
  峮狱淋了许久的雨,昏迷一夜,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为简朴的床上。
  狭窄的房间,简陋的装饰,空气中弥漫着杂乱的草药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