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七郎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先生,学生刚才是被人撞了一下。”
陆夫子淡淡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他虽然醉心学问,但是还是可以看出沈毅的小心思,现在在这衙门偏厅里的人,都是江都最上层的人物,但是沈毅在这些人里太不起眼了,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他故意跌倒,又回到陆安世身边,就几乎让所有人都看见了他,让大家都知道,他是陆夫子的“马仔”。
这种小举动很聪明,而且并不惹人生厌。
事实上,沈毅故意做的明显一些,就是为了让陆安世发现。
就在沈毅与陆夫子说闲话的时候,众人已经统统落座,监察御史张鲁,站在偏厅主位上,扫视了一眼众人,沉声道:“本官与岳评事,奉王命而来,查访江都粮价暴涨之事,经过两天的查访,事情已经查的差不多了,如今本官请诸位过来,就是为了最后问一遍诸位。”
大理寺评事岳正也站了起来,缓缓说道:“今日诸位所言任何一个字,都会被我等记录下来,送交朝廷,希望诸位如实回答,莫要欺瞒朝廷,欺瞒陛下。”
岳评事说完这句话,又看向陆安世,开口道:“请陆先生过来,便是为了做个见证,来日我等上奏朝廷的有本,如与今日所记有半点偏差,陆夫子尽可以给御史台,给大理寺写信举发我等。”
陆安世默默起身,看向两个钦差,低眉道:“希望二位钦差,能够明察秋毫。”
“好。”
张御史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拿在身前缓缓展开,开口道:“诸位,这里是户部两个月前下发的文书,大概的意思是朝廷打仗缺粮,命令户部的一些主事,往各地采买粮米,调拨进京。”
“这份文书里,规定了采买粮米的价格标准,一律按照市价采买。”
“当时,拿了户部文书来江都买粮的,是赵愈赵主事,我等从京城来江都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了赵主事,向赵主事询问了户部采买江都粮米的价格。”
张御史顿了顿,继续说道:“是两文钱一斤。”
他这句话一出,另一边的粮商马员外等人,都已经面露喜色。
而陈裕陈知府,则是依旧沉着冷静,面无表情。
说到这里,监张鲁看向了坐在一边的粮商马老爷,问道:“马员外,诸位粮商,半个月前,户部找赵主事来到江都督粮,你们见过赵主事没有?”
马员外站了起来,头摇的很是坚决,他低头道:“回御史老爷,从头到尾,都是江都知府衙门在跟我们买粮,我们连那位户部大人的面都没有见到。”
张御史点了点头,开口道:“户部赵主事只是来江都督粮,并不是直接来江都买粮,买粮是江都知府衙门的事,由江都知府衙门与你们买粮并不奇怪。”
说到这里,张御史又问道:“半个月之前,江都的米价是多少?”
马员外面露喜色:“回御史老爷,半个月之前,江都粮价正常的时候,寻常米是三文钱两斤,精米两文钱一斤,有些粮行的精米卖到五文钱两斤。”
张御史点头:“也就是说,户部给的两文钱一斤的买粮价格,很合理。”
“两文钱一斤的价格自然合理!”
马员外激动的浑身发抖,他看向张御史,双目放光:“御史老爷,可江都知府衙门给我们的价格,根本不是两文钱一斤,而是一文钱一斤!”
“这一点,我们各大粮行都有账目可查,有些粮行的陈米,知府衙门还给不到一文钱一斤,东城魏家粮行的陈米,十斤陈米知府衙门只给八文钱!”
马员外说到这里,声音都颤抖了,他对着张御史不住作揖:“御史老爷,陈知府盘剥我等百姓,请御史老爷做主!”
张御史笑呵呵的看了马员外一眼,微笑道:“马老爷放心,如果知府衙门真的贪了朝廷的钱,我等定然上报朝廷,让朝廷定他的罪过。”
听到这里,在场的许多人的表情都有些诧异。
甚至云淡风轻的陆夫子,也微微皱眉,微微侧头低声道:“古怪,这两个钦差与陈裕都有交情,应该是杨相派他们来的,怎么现在,反而有倒戈相向的味道了?”
陆安世低声道:“莫不是……马晋他们使了银子?”
沈毅就站在陆安世身后,听到了陆夫子的话之后,他扭头看了看依旧老神在在,闭目养神的陈府尊,先是有些疑惑的皱了皱眉头,然后忽然想通了什么……
他微微低头,靠近陆安世,然后低声道:“先生,不出意外的话,这些粮商已经入坑了。”
第五十章 颠倒黑白!
张御史问完这些粮商之后,便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不说话了,另一边的大理寺岳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伸手捋了捋自己下颌的胡须,扭头看向坐在一旁老神在在的陈知府。
他咳嗽了一声,问道:“陈知府,本官代朝廷向你问话。”
陈裕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岳正微微欠身:“钦差但问就是。”
岳正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方才,几位粮商的话,还有张御史的话,你都听见了,他们说的属实否?”
陈知府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几个粮商,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属实。”
听到他这句话,在座众人无不震惊莫名。
这位江都的府尊大人,竟然……
就这么承认了?!
有些人眼珠子直转,心里已经在琢磨这件事背后的意味了。
是不是……是不是京城里那位杨相爷,已经下定决心隐退,开始收缩势力,潜藏爪牙,不再像从前那样专横,甚至连弟子都护不住了……
还是说,那位还是少年的皇帝陛下在暗中使了手段,借用陈府尊,来打击杨相一系,从而让自己顺利接过朝局?
就连陆夫子,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盯着陈裕看了看,然后下意识对着沈毅说道:“古怪,陈裕不是这种伏低认输的性子……”
沈毅若有所思的看着陈府尊,然后低声说道:“先生,如果陈府尊在朝廷里的人脉足够,这件事情他可以从源头上解决,把他在江都的所作所为,统统变得合法合理。”
陆夫子还没有想明白沈毅这句话的意思,就看到岳评事皱着眉头,继续对着陈裕问道:“陈知府的意思是,你……或者说江都知府衙门,的确从朝廷买粮的事情之中赚了差价,从户部的银子里贪了钱!”
陈府尊看向岳正,微微摇头,笑着说道:“钦差误会了,本官的确用低价从这些江都粮商手中买了粮,但是却并没有从中赚什么差价。”
说到这里,陈裕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半个月前,户部赵主事来江都督粮,那时候户部押到江都的银子,一共是五万两,本官与赵主事一起算过,按照两文钱一斤从江都采买,一共可以买到十六万六千六百石粮食。”
说到这里,陈裕看了看自己对面的那些粮商,面色沉静。
“本来这些都没有什么问题,两文钱一斤的价格很宽裕,我江都知府衙门按照这个价格去买粮,不仅可以轻轻松松的办好朝廷,办好户部交代的差事,江都的这些粮商,还会主动给我等这些办差的官员容送些好处来。”
说到这里,陈裕看向马员外,淡淡的说道:“马老爷,本官说的是也不是?”
马员外这会儿,似乎也涨到了陈裕想要做什么,他脸色有些涨红,咬牙道:“但是江都知府衙门并没有按照这个价格买粮!”
听到这句话,陈府尊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的看向马员外,冷冷的说道:“那是因为江都的粮价并没有那么高,我陈某人做的是朝廷的官,不能因为户部给多了钱,便按高价来买,平白便宜了你们这些盘剥百姓,买东卖西的奸商!”
“户部赵主事到江都之时,本官派人调查过江都的粮价,彼时江都的粮价大约是三文钱两斤,有些陈米的价格,在一文钱一斤。”
“远超朝廷给出的价格。”
陈知府眯了眯眼睛,看向马员外,淡淡的说道:“马老爷,本官说的是也不是?”
马员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即便是三文钱两斤的价格,知府衙门也没有给出来,知府衙门的价格是一文钱一斤,乃至于更低!”
陈府尊笑了笑,继续说道:“当时,本官与赵主事商议之后,为了给陛下省钱,给朝廷省钱,决定不按照户部的价格买粮,而是按照江都府的实价买粮。”
说完这句话,陈裕的脸色冷了下来:“当日,本官也是在这里,召集你们这些江都府的粮商议事,你们十几个粮商统统到场,我们坐在一起商量价格,这一文钱一斤的价,并不是本官给你们的,而是你们这些粮商给本官的。”
陈裕背负双手,脸色冷峻。
“马员外,是也不是?”
听到这句话,马老爷愣在了原地,有苦说不出。
当日,知府衙门的确把他们这些粮商召集到知府衙门议事,但是这个议事的过程并不是平等的,面对江都府的这些官老爷,他们这些粮商哪里有给价的资格?被几声恫吓之后,自然就报出了一个低价出来。
没错,一文钱一斤的价格,的确是他们这些粮商给出来的,但是当时他们是迫于无奈,而且从知府衙门离开之后,他们便因为心中不满,聚集在一起抬高了江都的粮价,想要把在朝廷这里亏损的钱,从江都百姓头上挣回来。
本来这件事情,知府衙门或者江都的官府,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江都的粮商们回血,但是粮价上涨之后就没多久,就出了那首诛心的童谣!
江都处处是虎狼!
之后事件不断升级,引起了朝廷里某些人的注意,最终马员外与陈知府,成了京城局势在江都的投影,在江都争了起来。
马员外气的脸红脖子粗。
他站了起来,怒视陈裕,咬牙切齿:“那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以官威威逼,且我等事先并不知道朝廷给出的价格,才一时糊涂,定下了这个远低于市价的价格!”
马员外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陈府尊,我等是小民百姓,无意与你作对,但是当初的粮价是如何定下来的,你们知府衙门给出的价格,与户部给出的价格差了近一倍左右,你作何解释!”
听到这句话,全程旁听的沈毅,已经想明白了事情的关窍。
他微微低下身子,靠近陆安世的耳朵,低声道:“先生,结果已经定了。……”
陆先生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年轻的门人,问道:“什么结果?”
沈七郎小声说道:“一个破财,一个破家。”
沈毅这句话刚说完,就看到陈知府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很平和的笑容,平和中带了一些阴狠。
他看向马员外,缓缓说道:“本府方才已经说了,本府之所以降低采买的价格,是为了替朝廷省钱。”
“如今,户部要求的十六万石粮食,正在陆续押解进京,至于我知府衙门替朝廷省下来的钱,自然是……”
陈府尊面色平静:“自然是一并送到京城去了。”
“户部赵主事,这会儿应该已经把省下来的银子,解送到户部钱库了。”
陈府尊这句话一说完。
站在他对面的马员外,立刻变得面如死灰,他死死地盯着陈裕,声音颤抖。
“你……你颠倒黑白……”
第五十一章 步步杀机
事情发展到这里,这场发生在江都城里的小规模“斗争”,已经告一段落了。
陈知府既然愿意把那一部分钱补给户部,那么这件事即便传到京城里去,也没有人能说他什么,朝廷最多因为江都粮价暴涨的事情,稍稍问责他一下。
不过陈府尊这一次,也算是跌了一个跟头。
因为给户部补钱,并不是把吃进去的吐出来就行了。
这一次他陈裕从户部款项里拿钱,本来是有赵愈赵公子一份,京城里杨公子一份的,他陈知府本人,一文钱都不准备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