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凝无言以对,这时门口响起绿竹的声音:
  “君凝,别拦着,让他找!”
  徐云中循声望去,她懒懒地斜倚在门框上,淡定地望着他。
  这种平静更加激怒了他,他噌地蹿到她身前,抓住她的双肩,盯着她的眼睛,厉声质问:
  “究竟在哪儿下的毒?”
  君凝赶紧来拦,绿竹却向她摇了摇头:
  “没事,你退下吧。”
  “是。”
  君凝退下。
  绿竹迎向徐云中的目光,轻声一笑:
  “别费劲了,你找不到的。”
  “叶绿竹。”
  指间不自觉地抓紧她的肩膀,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发颤的身体,红着眼问:
  “从一开始,你就谋算好了,对不对?你嘴上和我说,只向蒋安、徐有贞、石亨、曹吉祥报仇,但其实心里,早把他也列上了,对不对?”
  “对,我知道你对他有感情,如果跟你说最后也向他报仇,你定然不应,所以我只好骗你,报仇的名单里没有他。”
  她承认得如此坦率,坦率得令他深深感受到了绝望的残忍,猩红的双目泛起隐隐的泪花,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指间松开她的肩膀,他整个人像被抽了筋,跌跌撞撞后退至墙根,宛如一摊泥缓缓瘫了下去,绝望的捂住脸庞,口中喃喃:
  “为什么我没想到,为什么我没想到......”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如今木已成舟,便是你去向他告密,也改变不了什么。看在你是孟锦书表兄弟的份上,事发之后,我绝不会牵连你。”
  她的语气平静无比,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任你涛生云灭,静如深潭的眼底都不会起半点涟漪。
  “哈。”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得流出眼泪:
  “你以为我是担心自己前途?还是担心他的性命?”
  绿竹一怔:“那你是——”
  他轻轻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我只是想让你有个好归宿。”
  那池平静无波的深潭终于荡起涟漪,搅起她的心神。
  千秋宴那晚,隔着轻薄隐约的外袍,四目相对间,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关切汹涌如潮。
  后来,他若无其事的表现,令她一度以为自己想多了。
  直至方才,她终于明白,是他平日掩饰的太好。
  感情是何时滋长出来的,她暂时还未想通,但她知道,眼前人的感情是真挚的,真挚得令她无法再用冷漠去逼退他。
  “徐云中。”
  她主动步至他面前,缓缓蹲下身,平视着他: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可我想要的归宿不是他。”
  徐云中睁开双目,眼神复杂难言,良久,重新扶住她的肩膀,含泪劝道:
  “别死心眼,放眼这宫里,不,放眼全天下,能找出几个比他对你更好的?”
  她默然片刻,道:“如果他不是皇帝,没造下这些孽,我倒是能守着他过一辈子。可他是皇帝,也造了孽,那些死去的人,我忘不了,你忘得了吗?”
  “从不曾忘。可是我想你活着,只要他能护你一生,我可以放下那些仇恨。”
  “我放不下!”
  泪水夺眶而出,她微微颤抖:
  “你知道一个人死在你怀里的滋味吗?我向他苦苦哀求,他却敲起送月人姐姐上路的丧钟!明明有机会可以活,就这么生生被他毒死,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痛苦,看着她闭上眼睛,看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凉过去!遑论还有那些惨死的乡亲,白白牺牲的将士,被冤杀的少保!你教我如何放得下?这些仇,我必须报!”
  “你的月人姐姐是蒋安送的毒酒,你已经杀了他。瓦剌之变是王振撺掇的,他早死在乱军之中。少保是被曹吉祥、石亨、徐有贞冤枉的,这三个人,要么流放,要么身死,都没有好下场。这些事情,他虽然或多或少的有参与,可是这几年也在弥补从前的过错,对不对?你的仇已经报完了,你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
  他泪如泉涌,用几近恳求的语气:
  “荣宠、孩子、夫君的疼惜,你全都有了,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吧!不要毁掉这一切,绿竹,求你,收手吧!”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帘,自脸颊簌簌而落,她嘲讽一笑:
  “哈,把账都算到别人头上,给自己找足借口,然后心安理得的享受那些用无辜尸骨堆来的好处。这么做的话,我和他——有什么分别?”
  徐云中身子一震,不知该如何回答。
  “年初,我外婆去了,听说临终前,她意识模糊,嘴里一直念叨着舅舅和娘的名字,可是不管怎么念叨,死去的人终究回不来了。他所谓的弥补,不过是惧怕天罚,真要觉得自己错,就不会给王振立碑了。”
  她抬手擦去眼泪,缓缓站起身来,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那些枉死的人该有个交待。你若真为我好,就别拦着我,让我做完我想做的事吧,不然拖着这残躯病重而死,岂不含恨九泉?”
  她的话犹如绝望的潮水,席卷他全身,令他窒息。
  他知道,他无论如何也拦不住她了。
  “罢了。”
  他抹去泪水,跟着站起了身,亦恢复了此前的沉稳:
  “你既执意要走这条路,我便陪你走完这最后一程吧。”